第4章
越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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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素日在學堂裡段劭對我的照顧,有些羞澀得不敢接話,卻覺得心跳加速,王妃便自顧自地接著說道:「舒兒還小呢,倒也不急,再過兩三年,母親做主,給舒兒定親。」


我平靜下來後,王妃說天色太晚,催促我快些回去休息,明日還要早起上學。


王妃立於門口,替我攏了攏外衫,對於我同母親吵嘴一事半句也沒過問,隻提點了幾句府上如今多事,父王還在為雲澤奔走,老太妃為了趙雲澤日日念佛,我該懂事些,莫要再叫老太妃擔心。


……


9


回晚香堂的路上,我突然有些惆悵。


此前十年母親對我的管教實在嚴厲,我一味順從,不敢反抗,如今和母親鬧了一遭,雖然痛快,卻也迷茫。


此後呢,就此不再用功了麼。


母親會就此不再管束我了麼。


我磨磨蹭蹭回了晚香堂,壓下萬般思緒,預備同母親認錯。


隻是果然如我所料,母親又早早熄燈歇下,對我避而不見。


青英立在門外,見我回來,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她還沒開口,我先道:「青英姑姑,今日是舒兒不懂事,叫你為難了。」


青英哪裡舍得苛責我,隻問我跑到哪裡去了,我悄聲說去了一趟正院,跟王妃說了一會話,話音未落,母親推門出來,冷聲道:「你是還嫌自己不夠丟人,鬧到王妃面前去,叫王妃看我的笑話?」


「還是說你早就想給王妃做女兒了,後悔三年前拒絕了?」母親愈發偏執,「你若是後悔了,趁早搬去正院,不必留在這裡,也不必管我叫母親了!」


這話我沒法接,青英難得強硬,勸道:「側妃,如今姑娘也大了,方才您還後悔同她說話太狠,怎麼一見了姑娘,又這般冷言冷語?」


眼下是溝通不了了,青英勸著母親回房,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姑娘若是真想給王妃做女兒,又怎麼會深夜跑回來?您也別亂想了,姑娘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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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青英又來我房裡,輕輕拍著我的肩,如我小時候一樣。


從前那些「母親隻得了我一個孩子自然對我全心全意」的話青英也不再說了,隻挑著些「母親刀子嘴豆腐心」的話安慰我,我擺擺手,沒忍住落淚,縱使哪個女兒被母親這樣指責,都要傷心的,「姑姑也不必說了,母親也不是第一日這般說我了,從前我不過同表哥出去吃頓飯,母親就說我不知廉恥,這些話我雖不曾提,也都記著呢。」


母親久不見喜,劉側妃的肚子卻是一日日大了起來,陳李兩位夫人的兒子也都會說話了,父王新收的一個姬妾又查出了身孕,聽青英說隻等著生下來就抬為夫人呢。


母親不愛我嗎。


不見得,畢竟那些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培養不是假的。


母親愛我嗎。


她大概是愛的,但是她恨我不是個男孩。


……


10


不想我尚未因此事同母親和解,就又被父王罰了。


因為趙雲澤久被困在府中,實在無聊,就託小廝幫他買了些京中時興的話本子回來,而那日我登門,見他一邊讀書一邊樂,還在驚奇他怕不是讀書讀傻了,卻見他那《漢書》的外皮下套著的是才子佳人的話本子。


趙雲澤慫恿我一起看。


起初我隻是好奇這故事有何吸引人之處,不想一讀就入了迷,再回過神時已經過了大半個下午。


我看得脖子酸痛,仍不肯罷休,隻讀到「俊書生為美人把妻休,悔不初追妻已為他人婦」,趙雲澤突然咳嗽一聲,我抬起頭,正見父王從外邊進來。


我隻能強裝鎮定,合上那本《漢書》,給父王問安。


卻見父王笑道:「聽說你們兩個孩子在一塊讀書,為父便過來瞧瞧。」


「隻是你們兩個,一個在內書堂,一個在國子學,不知道哪個學得更好些。」父王極為自然地要拿過我手上的那本《漢書》,我一時間沒敢松手,趙雲澤想給我使眼色都來不及,隻能認命般偏過了頭。


表情痛苦。


父王一見,便知道必然有鬼,再一翻開那《漢書》,可巧就是描繪俊書生同美人春風一度的那段,雖沒有幾句汙言穢語,其中暗示性的曖昧語句,也足夠父王發怒了。


隻是父王面色平靜地翻了幾頁,便將此書投進了火盆當中,隨後他神情淡淡地吩咐侍衛搜查趙雲澤的居所,不僅翻出來十幾本話本子,甚至還有兩本圖冊。


我二人齊齊立在一邊,等待父王發落。


隻是父王一直沒說話,等到碧玉進來對他搖搖頭時,父王才放下手中的茶杯。


我臉色一白,這才知道自己的居處也被查了。


趙雲澤如今已經搬到外院,我卻還是跟著母親住在晚香堂的。


不知道我這再回去要受到母親多少怒氣和苛責。


我咬著唇,有些顫抖,身旁的趙雲澤也沒比我好哪去,兩個人皆是嚇破了膽子。


直到我二人快要自己把自己嚇死了,父王才慢慢悠悠開口:「好了。」


「雲澤,你杖傷剛好,不宜再打,就停你三月例銀,抄寫《漢書》十遍,每日將抄好的送到我書房,免得你在家中無所事事。」


「舒兒,你是女孩家,這些汙言穢語的東西,我念你是初次,以後再不許看。」


父王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他起身欲走,我突然跪下對父王求道:「女兒能否求父王,不要將此事告知兩位側妃?」


父王問道:「犯下錯事,為何還要隱瞞母妃?」


「女兒思量,劉母妃如今有孕辛苦,本就為二哥哥憂慮,若是再聽聞此事,隻怕更會情緒波動,不利於養胎,」我垂眸道,「而母妃這些年也是對女兒頗為費心,寄予厚望,若是得知此事,隻怕也會怒極傷身。」


父王叫我隨他回書房,趙雲澤則被留在屋裡禁足。


等到碧玉奉上茶水,屋內外隻有我父女二人時,父親才開口,問我昨夜為何同母親吵架。


我先是認錯,然後才說起此事:「女兒著實不明白,為何母妃一邊要我同二哥哥比,要樣樣拔尖,一邊又要我作為女孩,接受將來嫁人的命運?」


「你母妃未必是對的,你要自己想。」父王點到即止,「日後你想走哪條路,舒兒,你要自己選。」


我有些沒聽懂父王的話,又聽見父王道:「隻是有一點,舒兒,無論對錯,你不能這樣頂撞你的生母。」


我朝最重禮節孝道,我大了,這樣同母親吵鬧著實是失了體面氣度。


「是。」我垂眸應下,卻有些委屈,不由得對父王說,「隻是舒兒不明白,為什麼母妃的言辭這般傷人,一定要刺進女兒的心裡——」


「比言辭更傷人的東西有千百件,倘若幾句扎人的話你都受不了,將來又該如何立足。」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的,不是受不了這樣扎人的話語,隻是受不了我的母親這樣而已。


是我最親最近的人,所以才會覺得疼。


「你母妃這些年一直想求一個男孩,卻久久不能如願,眼見你愈發喜歡與王妃親近,難免偏執暴躁了些。」父王嘆了口氣,顯然這些年府內大小事宜他都盡收眼底,連母親悄悄服藥調理身體的事情他都知道,隻是沒有幹預罷了。


「隻是舒兒,你並非隻能事事聽從你母妃的說教擺弄。」


……


我回了晚香堂,青英悄悄將我拽到一邊,問我出了什麼事,下午碧玉回來對我的屋子好一通翻找,青英卻沒能問出來什麼,但她先替我瞞下了母親,想著等我回來問問再做定奪。


我悄聲對青英說了實話,說父王已經罰過,此事就此翻篇,又囑咐她不必將此事告知母親,免得我又要挨一頓罰。


青英應下,又說母親正在屋裡等我回來用飯。


許是覺得我大了,母親一改前幾日的刻薄尖利,一邊用膳,一邊語調平和地對我說教。


她說哪有人家的女兒不嫁人,就連陛下的公主到了年紀也不能在宮裡留一輩子;她說不嫁人的姑娘最可憐,要麼是身上有缺陷嫁不出去,要麼是家破人亡無人替她張羅;她說嫁人是正常的,符合倫理綱常的,給女兒選個好人家,是父母對女兒最大的責任和期許。


我沉默地聽著,心裡卻在想著父王說的,母妃未必是對的。


等到吃完晚膳,我也沒有反駁母親的話。她或許是覺得我同以往一樣乖順地接受了,滿意極了,還囑咐我晚上溫書要多點幾支蠟燭。


我同樣柔順地應下,卻覺得母親割裂得可怕。


要我嫁人,又要我讀書。


要我日後為他人賢內助,又要我爭氣在女學名列前茅。


夜間蠟燭明亮,有風拂過,吹動燭火,將母親的身影拉得扭曲極了。


……


11


而此後我又正常地上下學,隻是在面對段劭時,難免有些同以前不一樣的情愫。


王妃的意思是,等我們再大些再提定親的事,可我如今每每遇見段劭,難免會偷偷打量他。


這就是我未來的夫婿麼。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落在段劭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猶豫惆悵。


……


段劭對所有女學生都很溫柔,尤其武課上,遇見拉不動弓、上不去馬的嬌小姐,他總會扶一把,幫一下。


段劭的功課不好,在國子學的排名落後,一手狗爬字不說,就連才情也很是平庸。


段劭胸無大志,隻喜歡吃喝玩樂,偶爾跟著其他紈绔子弟逃課,對京中的酒館茶樓小吃如數家珍。


……


我有些迷茫,這就是我未來的夫婿麼。


我不知道。


但是許是王妃也對段劭說過什麼,他對我格外好。


他確實很照顧其他姑娘,但他最常跟在我身旁。


他確實功課不好,但是我嘲笑他狗爬字時他從不惱。


他確實會逃課出去玩,但時常給我帶新鮮小玩意逗我開心。


段劭對我很好,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好——我們沒有挑明,但對此心知肚明。


我說服自己,這樣的夫婿,或許應該也還好。


……


我們就這樣又過了三年。


這年我十三歲,段劭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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