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消沉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些什麼。
我皇兄送了我一對琉璃盞都沒法讓我快活起來,他看我的時候,我還怏怏不樂,我皇兄說:「真是女大不中留,看你這出息。」
我猶自反駁:「我隻是拿他當朋友,所以難過。」
皇兄看著我桌子上的詩集,隨手翻了翻,口中漫不經心的說:「哦?我剛還想說,你若是喜歡他,我可以去給你探探口風。」
腦子沒反應過來前,我已經脫口而出:「真的?」
我皇兄抬頭似笑非笑的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訕訕的,我皇兄看我這樣子,有些沉默的偏頭望向檐角下的一簇風鈴,過一會兒,他語氣如常的說:「既然你喜歡,為兄自然要將他捧到你面前。」
大瀝朝廷官員娶公主已經不需要避嫌,不像以前,娶了公主就隻能領個闲散宮職,我也不知道皇兄是怎麼打探的。
他在三日後過來找我,臉色難得的難看,說:「許景砚拒絕了,他說他家中幼時已經有過婚約了,真是不識好歹。」我愣了愣。
我這才想起那枚蘭花玉佩,也是,他之前上門拜訪被拒,如今他是欽點的探花郎,前途不可限量,他人又清俊,原先訂下婚約的那家人家,大約已經歡天喜地的認定他這位姑爺了。
我其實覺得心裡先是失重一空,然後就是釋然,本來嘛,這個世間兩情相悅的事那樣少,不是你喜歡人家人家就要喜歡你的。
皇兄看了看我的臉色,然後說:「你要是真的喜歡,皇兄就下旨讓他娶你。」
我趴在桌子上,說:「算了吧,何必強人所難。」
失落難過當然有,我控制不住的想起許景砚唇角時時溫和斯文的笑意,不管我手舞足蹈的和他說什麼他都帶著笑意耐心的聽,還有後來他專門送給我的扇面,一簇梨花清淡雅致,題著我喜歡的那首寫梨花的詩:「闲灑階邊草,輕隨箔外風。黃鶯弄不足,銜入未央宮。」
那時候內心其實有些隱秘的歡喜的,因為我寢宮就是未央宮。
我其實並非執念很重的人,但想到那些契合的知己相談甚歡的時刻,原來隻是我自作多情和一廂情願。
Advertisement
算了吧。
7
唉,事情若隻是到這裡,也能嘆一句有緣無份,造化弄人。
然後我繼續在我皇兄的庇護下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我從未想過,李景砚幼時訂下婚約的這位姑娘,是沈如棠。
沈如棠沈如棠,當今第一權臣沈諱的女兒。
我皇兄登基前,朝中有個輔政大臣,這個輔政大臣就是沈諱。
我皇兄親政後,這個沈諱權勢過大,黨派眾多,連我皇兄前兩年都要避其鋒芒,隱忍不發,隻是等我皇兄皇權漸漸穩固之後,和沈諱就漸漸矛盾頻生。
要是有朝政意見我皇兄沒按沈諱的意思去辦,沈諱就稱病不朝威脅我皇兄,朝中又遍布他的黨羽和門生,把持朝政。
當然我皇兄那個人,也是個不動聲色的厲害人,在不能一擊致命前,他對沈家一直很客氣。
拉攏沈家,給沈家巨大的富貴和榮耀以示親近和隆恩,其中就包括沈如棠。
我皇兄後宮無妃,他本就不大,為先皇守孝一年,後來又為先皇後守孝一年,然後又以朝政繁多延期選秀,所以後宮能當家作主的,隻有我這個公主。
我和皇兄向來是一體的,他要給沈家隆恩,接待沈家女眷的任務就在我身上了。
所以我給沈如棠下帖子,邀她進宮賞花。
後來沈如棠進宮成了我的皇嫂後,市井民間的戲折子不知道怎麼的,暗暗排了一出匪夷所思的戲劇。
說是當今公主看上探花郎,探花郎以自幼有婚約拒絕了我,我不死心,召沈如棠入宮威逼利誘,結果導致我皇兄對沈如棠一見鍾情,將她娶進後宮,成了皇後。
一對鴛鴦就這樣勞燕分飛,可憐正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這流言蜚語也不知道是從宮裡哪個旮旯穿出去的,但我確實是不知道沈如棠是許景砚那個自小訂下婚約的青梅。
這我往哪裡聯想,一個是清貧在鬧市中擺攤的秀才,一個是朝廷中一手遮天的權臣的女兒。
我就是再異想天開,也聯想不到這上面去。
而且還有一點,我皇兄沒有強迫沈如棠進宮。
強迫沈如棠進宮的,是她的父親沈諱。
那段時間我邀請沈如棠進宮來賞花,老實說,我挺喜歡沈如棠的,她長得很漂亮,而且性格很溫柔,說什麼都是細聲慢語的,眼睛那樣清澈明亮,未語就先帶三分笑,也很嫻靜,氣質空靈,根本不像一個權臣的女兒。
我一開始隻是把她當沈諱的女兒應付,後來倒是真的有幾分喜歡她,我拉著她賞花放風箏,有一次她的風箏掛在御花園的樹梢上,她還站在樹底抬頭往上看的時候,我已經挽著袖子蹭蹭爬上了樹。
她吃驚的不得了,仰頭一臉擔心的看著我,我坐在樹梢中間抓著她的那個風箏,低頭對她挑挑眉,笑的極其得意,她看著我,也忍不住笑了,我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看見她臉色突然白了白,然後收回視線,低頭垂眸,行了個禮。
我從繁密的枝椏縫隙往下看,看見明黃的衣角。
大約是我皇兄帶著上書房大臣談完事情,幾個人從上書房闲逛到御花園,恰巧就逛到這裡。
我拿著那個風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還在躊躇,就聽見我皇兄溫和的聲音,他問沈如棠:「安樂呢?她怎麼將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我這個方向隻能看見沈如棠的表情,她是世家貴女,大約從小到大都被世家禮儀縛著,顯然從來都沒有做過壞事,她在我皇兄的詢問下臉色更白了,明顯很不安,然後下意識的抬頭往樹上看了一眼。
我皇兄往後退一步,然後抬起頭,直直對上我的視線。
我攥著那個風箏,對他嘿嘿討好一笑。
我皇兄沒理我,神色難得嚴肅冷厲,他手背在身後,對我說:「還不下來,成何體統。」
我也知道今天這禍闖大了,ţűₜ平時宮裡隻有我們兄妹倆個,我怎麼都可以,當著外臣的面,我這公主的名聲算是全沒了。
沒事沒事,反正我也已經沒什麼好名聲了,我在心裡安慰自己,攥著那個風箏往下爬。
手裡拿著東西其實有些不太方便,我往下爬的時候還分神朝我皇兄身後的大臣望了一眼,就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許景砚。
他竟然混成了上書房大臣,可見我皇兄確實是重用他的。
我這一晃神,手就一松,等我反應過來,已經直直往下墜下去,我聽見沈如棠驚呼一聲,好像有人接了我一下,隻是下墜的力量太大,他也隻是緩衝一下,我砸到了地上。
暈眩昏沉裡,我聽見一聲悶哼,我抬頭迷迷糊糊的望過去,先是我皇兄鐵青的臉,然後是我面前捂著右臂許景砚,他額頭滲著冷汗,似乎很痛。
方才接住我的人,竟然是他。
他剛剛的位置還稍後我皇兄兩步遠,我皇兄都沒接住我,他竟然替我擋了一下。
我愣了愣。
8
我被皇兄禁了足。
沈如棠挺有義氣的,還進宮來看我。
我身上摔傷兩處,還好都沒傷到骨頭,但也要躺著靜養,沈如棠還很內疚自責,說都怪她,要不是因為她把風箏放到樹上,我就不會為了給她摘風箏爬樹,就不會被我皇兄抓到,也就不會掉下來了。
沈如棠哪裡都好,就是喜歡為別人攬責任這點不好,我從小就皮慣了,爬樹上牆跟吃家常便飯一樣尋常,和她有什麼關系。
明明是她進宮來看望我,最後反而是我開解了她半天,好不容易終於說的她笑出來,我就忍不住問:「如棠,你知道……知道那天接住我的那個人的傷勢怎麼樣嗎?」
我這一問其實也是沒話找話,根本不抱沈如棠回答的希望,首先她是大家閨秀,許景砚是朝臣,她認不認識都是一回事,又怎麼能知道許景砚的傷勢如何。
我隻是腦海中時刻都會忍不住浮現許景砚那天滲著冷汗的額頭,還有他捂著右臂蒼白的臉色,我很擔心,非常非常擔心和自責。
我怔怔出神,沈如棠已經輕輕開口:「你問的是李景砚?他……他大約是沒事的。」
我回過神,朝她望過去,她卻沒有看我,隻是側首望著我床邊的帷幔,眉心微蹙,神色擔心。
我說:「你認識他?」
她笑了笑,如玉般白皙的臉頰卻輕輕透著點羞稔的紅意,她替我掖了掖被角,然後輕聲說:「我們……我們從小就定下婚約了。」
轟隆一聲,我簡直是五雷轟頂,然後就是巨大的羞恥!
李景砚是沈如棠的未婚夫,我將沈如棠當朋友,可我竟然暗暗喜歡她的未婚夫。
當時若是有個地洞,我簡直想要鑽進十八層地獄裡去。
若說此前我還因為許景砚那一接有什麼旖旎的心思的話,此時也已經完完全全的消散的一幹二淨了。
我真心實意的看著沈如棠,真心實意的說:「你們真的很般配。」
她抿了抿唇,秀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我笑起來。
我看著她的笑,一顆心像是泡在老壇酸菜裡,微微發酸,但也是徹底釋懷了,所以我也對她笑起來。
隻可惜,若沈如棠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兒ṱū₌,她和李景砚確實是般配登對的一對,任何一家人有許景砚這麼一個姑爺,都會覺得配得上的。
可惜她是沈諱的女兒。
自從我皇兄不受沈諱控制後,這位權臣的心思似乎也越來越大了。
起先是朝中先是雪片一樣的上折子,說我皇兄是時候立後娶妻,開枝散葉了,堂堂一個皇帝,都二十了,後宮還一位妃嫔都沒有。
然後就是一些諫言,說沈家嫡女沈如棠,溫婉嫻靜,才華橫溢,是一國之母的表率。
我皇兄來看我的時候我很憂心忡忡,老實說,能讓我憂的點實在是太多了。
一是擔心沈如棠要是進宮,她和許景砚就拆散了,二是擔心要是沈如棠進宮嫁給我皇兄,說明沈諱沒什麼耐心了,沈如棠一旦生下皇子,我皇兄就危險了,或者隻要沈如棠進宮,生不生皇子或者皇子怎麼生,那就不是一件能被控制的事了。
沈如棠若是不進宮——這是不可能的事,沈如棠的命在家隨父,完全沒有她自己能做主的可能性,而我皇兄……
我看向我皇兄,真情實意的勸:「皇兄,沈如棠不能進宮啊。」
我皇兄挑挑眉,哦了一聲,火燒眉頭了,他還這樣一副氣定神闲的樣子,語氣似乎也很愉悅,說:「為什麼不能進宮?沈如棠進了宮,你不是剛好可以對那個李景砚趁虛而入嗎?」
我急的跺腳:「李景砚算什麼!沈諱那個老賊明顯是等不了了,沈如棠一進宮,下一步就是生皇子,再下一步你可能就出個什麼不治之症一命嗚呼,再再下一步沈諱那個老賊就扶皇子登基了。」
「你趕緊下聖旨,就說許景砚和沈如棠早有婚約,趕緊賜婚。」
我很著急,說的大不敬,可我皇兄眼裡的笑意卻一點一點加深,然後大聲笑起來,伸出手敲敲我的發頂,說:「算你還有點良心。」
他說完望著虛空,臉上的笑意慢慢一點點收起來,語氣又恢復一本正經:「隻是沈如棠這個宮,必入不可了。」
我跺腳,想張口說話。
我皇兄打斷我,不徐不疾的說:「我前腳下旨,後腳許景砚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出事,沈諱那老賊,還是不甘心扶持一個和自己家沒關系的皇子,所以此時還在執著讓他女兒進宮,等他想通那天,才是真正的危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皇兄抬眸看向我,明明很嚴肅的氛圍,他卻突然話鋒一轉,又微微一笑,對我輕聲說:「安樂,你早已經到了出宮建公主府的年紀了,你不是喜歡南方嗎?皇兄讓你到南方開衙建府好不好?」
我知道皇兄這是想把我送走了,京城暗潮洶湧,波詭雲譎,他雖然說的氣定神闲,但其中兇險,肯定一言難之。
我鼻頭微微一酸,固執的說:「不要,我要留在你身邊,你成功我就還當我囂張跋扈狐假虎威的公主,你要失敗我就和你一起死。」
這樣孩子氣的話,我皇兄笑起來,目光卻溫柔又有點悲哀,他說:「安樂,你幾乎是我養大的,皇兄隻希望你永遠無憂無慮,快樂平安。」
可能氣氛到了,我有點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