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聽到他的聲音。
好奇地抬頭時,一下子撞進了他滿含笑意的眼睛裡,灼灼如月光。
他鄭重地說,「青嘉,我定不負你。」
……
一晃多年,誓言如廢紙。
我拍了拍宋歸的肩,「我同裴遇,早已陌路。」
宋歸這才安心地離去。
5
梧桐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隱隱綽綽地聽到踉跄的腳步聲。
我停在原地沒動。
許久,裴遇慢慢地從樹後面走了出來。
他神色低落,酒色褪去後,顯得沉靜了很多。
興許是我們之間太久不見,實在是沒有什麼話好說。
裴遇幹巴巴地開口:「……青嘉,恭喜。」
「多謝。」
他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我,「這麼多年,你……可有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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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愕然,覺得有些許荒謬。
一別經年,我馳騁沙場,我軍大破大渝王帳。
裴遇作為一個武將,一不問軍情,二不問傷亡,竟然問我……是否婚配。
離家在外,將士們不分男女,同吃同住,我早已習慣了風霜,婚姻之事皆拋於腦後。
聞言,裴遇露出一副苦澀的表情:
「武將?自從做了這個驸馬,我就再沒有機會……回戰場了。」
他說安陽善妒,起初稱自己流離在外,受了驚嚇,央著裴遇留在京中陪他。
驸馬是個闲差,大多不插手政事,但裴遇是武將出身,若是還想重返戰場,也並非不能。
可隨著安陽的狀態慢慢緩和,她盯裴遇卻更緊了。
一旦裴遇提出要回戰場,安陽就一哭二鬧三上吊:
「你是不是還想回去見青嘉!我就知道,你心裡放不下她,既如此,又何苦招惹我!」
裴遇一再保證,但安陽始終不肯松口。
習武之人,練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功。
陪安陽廝磨的這些年,裴遇漸漸沉迷在了溫柔鄉裡,心中苦悶,壯志難酬,隻能借酒消愁。
「青嘉,我真懷念咱們在漠北騎馬的時候,天那麼高,雲那麼白,我……許久不曾見過了。」
「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我不留情面地打斷了他。
面對袍澤手足,我始終顧念當年出生入死的情誼,我的未婚夫裴遇是個爛人,沙場的裴遇卻不是。
也因此,退婚我很灑脫,事後也並沒有為難他們二人。
可如今,他頹唐的樣子,才更讓我瞧不起。
「裴遇,你我二人早已毫無關系,你也莫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招人非議。」
我後退一步,沉下聲來:
「如今我乃一品軍侯,見面你該稱我一聲侯爺,或者任將軍。」
「青嘉二字,不是你能喊的。」
裴遇眼角泛紅,盯著我默不作聲。
言盡於此,我再沒理他,徑直而去。
6
我不招人,人卻非要來招我。
太子舉辦的群英宴上,我一身青衫,被安陽的人攔在了門口。
小廝諂媚地笑著,手卻直往後院指:
——「任小姐,您是女眷,安陽公主請您前往後花園。」
這類宴會,開席前往往會男女分開,官員們在前廳,女眷們在後花園。
我雖然是女子,但已襲爵,是親封的一品侯,素日裡並沒有人敢拿我當尋常女眷看待。
京城眾人多年沒見我,且當我是會被人拿捏的人。
不消我出聲,周承在我身側冷笑一聲:
「我倒不知道,京城裡一品侯都不算官!」
周承生得很高,右臉還有一道刀疤,很是駭人。
見小廝雖面生退意,仍不肯讓。
周承怒起,從腰間霎時抽出長刀,就要向前砍去——
「慢著。」
我在兩股戰戰的小廝眼前一寸攔下了長刀,小廝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周圍噤聲,人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周承冷哼一聲,「還敢攔麼?」
小廝瑟瑟發抖,不敢答話。
我朗聲一笑,抬腿朝後花園走去,回身漫不經心地吩咐道:
「為難個下人做什麼,去找能主事的來。」
俯身讓小廝搭著我的手站起,「走罷,我跟你去,帶我去見安陽公主。」
後花園裡,夫人小姐們正爭奇鬥豔。
太子年輕有為,備受恩寵,且尚無正妃,數不清的貴女削尖了頭想擠進東宮。
安陽這些年巴結太子得緊,主動請纓幫太子張羅女眷,此刻正坐在花園中央。
瞧我來了,她展顏一笑。
「青嘉來了,快來,我有人想介紹給你呢。」
我走近,才發現安陽身後跟著一個女子,聽到安陽喊她,畏縮地抬眼看了我一眼,又慌忙
垂下眼睛。
隻一眼,我就看出,這女子是裴遇的外室。
她和我有三分相像,氣質卻大相徑庭,若是刻意裝扮,大約能有五六分。
「這是柔喜,裴遇養在外面的女子,同青嘉十分相像呢。」
安陽眸光流轉,話語卻意味深長。
坐在她身邊的夫人捂著嘴笑,
「說起來這小姑娘還是任小姐府上的,任小姐遠去沙場,還不忘給裴將軍留一朵解語花呢。」
身後傳來幾聲女子的嗤笑,我皺了皺眉。
覬覦有婦之夫為人所不齒。
安陽邀我至後花園,原是為了給我這個難堪。
「青嘉將軍豈是爾等可以調笑的!」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出聲人坐在安陽旁邊,衣著華貴,見我看她,清脆地喊我:
「青嘉將軍好,本宮是安年。」
安年公主,年方十歲,七年前我北上時,她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我聽過安年公主的故事,她母族是清河崔氏,在宮中很受寵愛。
安陽神色訕訕,瞧是沒料到安年會為我說話。
向安年行了一個軍禮,我看向藏在安陽身後的女孩子。
「我與裴遇並無往來,這女子從前也未見過,你說你是任家的?」
女孩子瞥了安陽一眼,小心翼翼地點了個頭。
「任府哪處的?」
女子聲音細如蚊蠅:
「小女是任家書堂的,家父任素秋。」
7
我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你叫什麼,多大了?」
「任柔喜,…今年十七。」
十七歲,那傳聞兩年前裴遇納外室的時候,她才十五歲。
安陽身旁的夫人冷哼一聲,捱著安年的面子沒開口。
但她的話都掛在了臉上: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爭寵,沒人瞧得起。
我解下腰間的一枚玉佩遞給柔喜,有些愧疚:
「我久不在京城,不知府中人情狀,沒能護住你,日後有事隨時來任府找我,我不在便找管家。」
任素秋,是任家家生子,好讀書,曾是任府學堂的一位先生,徹頭徹尾的讀書人。
當年卻也隨大軍上了沙場。
先生說兵丁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馬革裹屍,都不能給家裡留一封信。
他在軍中教大家寫自己的名字,寫「平安」、「勿念」,最終病死在北境。
這樣的人,我卻沒能護住他的女兒,是我之過。
任柔喜一怔,款款跪下,朝我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尤是小小的,卻透著一股堅定。
「柔喜曾被裴將軍所救,是心甘情願照顧他,不圖榮華名分。此事…非將軍之過。」
安陽神色很難看,她本欲用柔喜羞辱我,卻被安年無端打了叉,現在又被柔喜當眾下了臉面。
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安陽並非好相處的,但此情此狀,我也不好再勸。
隻說一句,「報恩並非要以身相許。」
這話本是勸柔喜的,卻觸了安陽的霉頭。
世人皆知,安陽是裴遇從敵軍王帳救回的,兩人因此生情,安陽知恩圖報,以身相許。
雖然……安陽其實是我救下的。
但世人到底更喜歡聽英雄救美的故事。
「青嘉,你到底是恨我,舊事揪著不放!」
安陽狠狠地看著我,拂袖站起,
「任青嘉不敬公主,唆使府中下人勾引裴將軍,該當何罪!」
柔喜嚇得瑟瑟發顫。
此時太子一行人匆匆趕到,遙遙大喝,「安陽!」
方才讓周承去尋人,便是讓他去尋太子。
我雖是軍侯,卻也不能在東宮舞刀弄槍。
安陽品級在我之下,並無治我罪的權力,她一再激我,不過是想讓我在東宮抽刀失態,好上奏我大不敬罪。
「任將軍,孤來晚了。」
太子向我拱手,復又呵斥安陽:
「任將軍是一品軍侯,豈是一般女眷,你負責宴席,卻連客人該去哪裡都分不清,日後東宮你也不必來了!」
安陽瞠目結舌,嗫嚅著喊,「皇兄……是她先……」
太子聞聲揚眉,「任將軍品級在你之上,縱使你是公主,也要遵從禮制,不能直呼其名。」
安陽神色訕訕,好一番沒臉。
她身側的夫人瞧著是太子某個幕僚的夫人,此刻被自己的丈夫趕緊拉走,再不許多言。
她們不知我任家軍如今剛剛大獲全勝,若是在東宮受辱,便是皇家欺人。
天家無情誼,太子往日允安陽親近,不過是看在裴遇在軍中的威望。
可時隔三年,裴遇的功績隻餘留一件「救和親公主」,為人所津津樂道。
而我卻是武將中的新貴,是當朝武將第一人,更罔顧我身後還有任家軍英靈在上。
太子今日宴請,群英為假,本就是為我接風洗塵。
安陽竟不知好歹地要給我下馬威。
我順勢來了後花園,但想必這後花園,安陽日後是進不來了。
8
進宮述職時,年邁的皇帝走下臺階,握住了我的手。
「青嘉……當年,是皇家對你不住,害你多年未嫁。」
皇帝好面子,當初做主退了我和裴遇的婚約,成全了安陽和裴遇的一段佳話。
可他沒想到,我真能重豎任家的旗幟,實現朝堂上的一句承諾。
我十一歲隨軍,救出安陽的那年二十三歲,北徵三年,如今二十六歲。
在這個時代,二十六歲,孩子都已經上學堂了。
別的姑娘穿羅裙、戴發簪,春日宴上巧笑嫣兮,擲花投中心愛的郎君。
而我,在屍山血海中來去,手心是厚厚的繭,身上有斑駁的傷,皮膚粗糙幹裂,後腦還少了一塊頭皮。
「青嘉,你可怨朕?」
我搖搖頭,神情肅穆,「青嘉是任氏女,保家衛國是任家家訓。青嘉謝陛下不拘一格,肯讓青嘉以一女子身報效陛下,報效國家!」
此乃我心裡話。
得遇一明君,許我兵權兵甲,許一女子披掛上陣,承襲爵位,我應當感激。
與此相比,和裴遇的婚約輕如薄紙,不值一提。
「你可有心儀的郎君?朕做主,為你婚配,縱是太子正妃也可。」
餘光裡,我看到太子眸子一亮。
我笑笑,朗聲道,「大渝狼子賊心,心尤不死,青嘉此身已託北疆,並無嫁人的打算。」
「何況……青嘉久居沙場,已無法生育。」
皇帝沉默些許,面上浮現出愧疚,復又問:
「你可是……還記掛裴遇?朕可賜婚你們,你與安陽,同為平妻。」
腦海裡劃過裴遇望向我鬱鬱不得志的模樣,當年慕戀的少年已然遠去,在心底裡分毫不留。
我俯身行了一個大禮:
「青嘉並無此意,遙祝安陽公主和驸馬情投意合,白頭偕老。」
太子也附和道:
「父皇,任將軍既無嫁人之意,就算了罷。我大周的一品侯,可是寶貝,不能隨隨便便許了人家。」
我朝太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如此,皇帝也就作罷了。
他不知,這番對話當日在東宮宴席後,我和太子之間就發生過。
太子欲求娶我為正妃。
我拒絕了。
東宮迎我進門,無非是想拉攏任家,收攏任家的兵權。
一個深宮裡並不溫柔可人的妃嫔,和一個沙場上用兵如神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