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許子平是個大善人。

街坊鄰居都誇他是個好男人。

他像個小太陽。

照耀了身邊所有的人，唯獨把陰霾都給了我。

六十五歲這天，我發現有束光照在了我身上。

起初，我以為是許子平的。

找了很久，才發現。

是我自己內心的那道光。

1

看到他騎電車載樓下老太太回家時。

我正提著從菜場買回來的大包小包。

我的丈夫許子平是個大善人。

即使六十五歲了，他也會幫鄰居小周接送孩子，替樓下老姐姐遛狗澆花，為小區保潔張姐收集瓶子紙板。

他像個小太陽，照耀著身邊所有的姐妹。

唯獨把陰霾全給了我。

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像沒看見我似的，幫王姐把買的十斤大米扛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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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著剛從早市買的三斤排骨，兩斤牛肉，五斤蔬菜，愣在原地。

可能十斤大米更重些吧，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回到家，我還沒歇息一下，他的聲音就從浴室傳來。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用空的洗發水，沐浴露就順手扔了。不要擺在這裡。說了多少次了，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我趕過去看時，那些瓶瓶罐罐已經被他扔在了垃圾簍裡。

我看著裡面被我灌了幾次水的瓶子，第一反應竟然是覺得可惜，明明還能將就再用兩次的。

【看什麼看，還不去做飯，你不知道我吃完午飯要幫樓下王姐遛狗嗎，別耽擱了時間。】

他黑著臉訓我，我突然想到有次看到他在樓下訓練王姐的狗，都是一臉笑意的。

原來，這麼幾十年，我活得不如一條狗。

我去廚房燒了兩個菜。

他剛吃一口，就開始舉著筷子指點我:【這個芹菜肉絲下次別弄這麼多了，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會吃的，你還是做。你到底長沒長耳朵。】

【還有米飯，每次都給我盛那麼多，你是在喂豬嗎？】

我剛吃了一口肉絲，明明醬香十足，可下一秒，卻覺得如同嚼蠟。

我實在沒了胃口，便坐到沙發上看起了電視。

【看吧，都說了很多遍了，你總是不聽。這些菜又要倒掉了，你究竟知不知道節約糧食？】

【還有，下次做飯不要用那麼多抹布，你用兩塊不行嘛，筷子也是，真搞不懂你隻做個飯，怎麼能用那麼多筷子。

【一會兒把陽臺那兩隻烏龜處理了，臭死了，真不知道你一天都在家幹些什麼。】

我走到陽臺，看著周轉箱裡的兩隻烏龜出神。

那天，他看到集市上在賣龜，他就買了兩隻回來，說孫子放學看到定會歡喜。

那晚他們拿著烏龜在屋子裡玩到了深夜。

此後，爺孫倆再沒碰它們一次。

是我，為它們添置了箱子，又買了龜糧。

許子平可能覺得王姐的狗比他自己買的龜要金貴得多吧。

所以每天都會抽兩小時遛狗，而不肯花十分鍾清洗龜缸。

【你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去洗碗，家裡沒有米了，一會兒你再下去買點回來。】

他的聲音又從門口傳來。

隨後，重重的關門聲音響起。

我站在陽臺，看著陰陰的天。心頭悶悶的，總覺得裡面堵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2

我站在湖邊，看到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兩眼空空的。

年輕的情侶們，攜手漫步在小路上，聊著今日的趣事。

年邁的夫妻們，互相攙扶著，說著過往煙雲。

隻有我，在陰霾的天色裡，獨自嘆息。

我和許子平當年是相親認識的。

他是一個攝影師，總和我聊著光和影。

我覺得他極有魅力，又有好看的側臉。

許是我真的是個顏狗，他又正好長在了我的心巴上，所以我戀愛腦上頭，忽略了他性子犟，脾氣不好，是個中央空調。

【王姐，你在這等我，我去給你拿過來。】

我看著他將狗繩放在王姐手上，又轉身跑去寵物店拿回了王姐的包。

他們在橋上你說我笑，惹得路人紛紛側頭觀望。

【哇，你看那兩個老人，他們好溫馨啊，希望我們老了也這樣。】

兩個小年輕指著他們，對彼此說著此生不渝的情話。

我站在路邊，一直等他們消失在路口，才邁開步子。

突然在這一刻，我覺得這輩子過夠了。

3

於是，我開始思考，怎樣才能過另一種人生。

我足足在湖中的亭子裡坐了三個小時。

許子平給我打了十個電話，不用接我都知道他要指責我沒洗碗，沒買米，沒給他燒晚飯。

年輕人總說，愛是相互的，不愛也是。

四十年夫妻，這一刻，我終於也是覺得愛夠了。

晚上我回到家後，任他在我耳邊奚落謾罵，我隻管洗漱好後，拿著被子，去了客房。

許是年紀大了，年輕時怕黑睡不著，如今也不怕了，反而覺得一個人睡更加自在。

第二天，我把離婚協議拿給他的時候，他一臉不可置信。

【韓雯，你又在發什麼瘋。】

是了，年輕時候我每次覺得受不了都會拿離婚說事，但三兩天又被他哄好。

每次我都找借口說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再忍忍吧。

如今，孩子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找了。

我沒理他，隻是告訴他，我今天會搬去蘭山那邊的房子住，希望他盡快籤字。

他以為我跟年輕時候一樣，在找存在感，希望他多關注我一分。

嘲諷我了兩句，就出去幫他的姐妹們了。

我開始平靜地收拾東西。

思索了許久，又覺得以前的大部分東西都是沒用的。

於是開始一波又一波的斷舍離。

我最需要的東西隻裝了兩個箱子，弄好後，我把鑰匙放在玄關處，輕輕地關上門走了。

也許吧，真正的離開從來不是大張旗鼓的，而是在普通的一天，我拿著行李，再也沒回來過。

4

周六這天，許願帶著妻兒過來了。

【媽，你又在鬧什麼。你覺得你這麼大把年紀離婚，你能得到什麼？】

許願一臉不耐煩地說著我。

【這次又是因為什麼？你知不知道，爸這幾天在家裡，天天吃的泡面。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你叫他以後自己怎麼應付？】

【你們夫妻這麼多年，你當真要如此狠心？】

我看著曾經捧在手心的兒子，一股難過襲上心頭。

【不因為什麼，隻是我過夠了，以前總是找借口說等你大了再離，現在，你已經長大了，我再找不出任何借口了。】

他聽完後，覺得我隻是在作，在鬧。

【媽，你聽聽你在說什麼？你能不能不拿我當借口，明明是自己不舍得，還讓我來背這個鍋。】

你離開爸，你覺得你能生活得好？回去吧，爸還在等你呢。】

我不置可否，反問他道:【那你爸怎麼不自己來？他當真疼我，那日為何情願幫別人扛大米，不願替我拎菜。整日為何有時間給別人遛狗，沒時間清洗自己買的龜。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忙別人的事情，我一直做著兩個人的家務。我累了，想一個人過了。】

許願還在苦口婆心的說:【還不是爸想搞好鄰裡關系嘛，這多好，左鄰右舍每次家裡有啥好東西都給我們拿了。這不是相互的嗎？】

是相互的，王姐從老家給許願他們拿的大米蔬菜，小周每月都送土雞蛋給許願讓他給兒子煮著吃，張姐逢年過節都給孩子包不小的紅包。

那些說公平的人，是實實在在受惠的人。

而我，在這段友好的鄰裡關系裡從未獲得半點好處。

【夠了，許願，我不想多說了，回去告訴你爸，盡快籤字。今天我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見我下了逐客令，兒媳拉著他趕緊出了門。

5

一月後，我如願拿到了離婚證。

我開始計劃我的餘生應該怎麼度過。

年輕時學的畫畫，如今老了，才有時間背著畫板遊走在各個角落。

我學著年輕人的樣子，開始健身，開始養生，開始在離婚後重新養一遍自己。

耳邊每天沒有指責的聲音，我想把屋子折騰成什麼樣便是什麼樣。

再沒人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聾了，我腦子不好使的話來。

日子不要太過愜意。

這天，正當我在古鎮上寫生的時候，許願找來了。

【媽，你能不能回去管管爸，他每天都打遊戲到很晚，三餐還不規律，我怕長久下去，他身子受不住，我們照顧孩子都有些吃力，更別說照顧他了。】

原來，許願也不是真的擔心他爸爸，而是怕有一天他父親撐不住了，沒有人能幫他照顧而已。

母子一場，終是母親耗幹了心血，兒子都不能共情一下。

我收起畫筆，看著他道:【你們可以給他請個保姆，或者問問樓下那些阿姨們，願不願意給他做飯吃，畢竟他日日都幫人家幹了那麼多活，留他吃口飯，總歸是合情合理的。】

他急了，又勸我道:【媽，你和爸這麼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平時吃飯挑剔得很，就他那個脾氣，跟哪個人處久了都會鬧得不愉快，

【你也知道，他從來都是拿那些阿姨們當外人看的，所以對她們和和氣氣，有事就幫，有話就應。】

我被氣笑了，生氣的對他吼:【所以許願，你的媽媽我，就應該無條件包容他的所有壞脾氣，就應該整日被他指責謾罵嫌棄，就應該活在他給我的陰霾下一輩子嗎？

【以後不要因為他的事，再來找我了，如果你再來說這些，那你，我也是不會見了。】

說完我便收拾畫板顏料準備走。

他拉著我的手，有些難過地說:【媽，你怎麼變得這麼狠心，難道你要因為爸爸連我都不要了嗎？】

母子連心，當你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怎麼會不難過啊。

兒啊，你忘了嗎？

你出生後，我整整兩年沒睡過整覺。那時候我上廁所你哭了，你爸爸隻顧玩遊戲不管你，轉頭罵我為什麼不早點上廁所。從此後，我都是抱著你蹲坑。

你上幼兒園之前，我沒吃過一口熱飯。

後來，你上學了，早起的是我，晚睡的還是我。

你爸脾氣不好，我怕給你留下陰影，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地輔導你作業。

我不敢讓他單獨帶你，我怕他動不動就黑著臉罵你，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在你犯錯時，你爸爸罵的是我。

你青春期叛逆，我整宿整宿睡不著。害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後來你要娶妻了，為了你婚姻幸福，我一直在討好你媳婦。生怕惹了她不高興，讓你日子不好過。

再後來，你兒子出生了。成宿成宿熬夜的人還是我。

我怎麼會不愛你呢，我就差把命給你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共情我哪怕一次？

即使我那麼難過了，我還是摸了摸他的頭說:

【媽累了，想回去歇歇。你也早點回去吧，別讓媳婦久等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還是不爭氣地小聲的說著，媽媽永遠愛你，就像小時候那樣。

6

心情沉悶極了，於是，我給自己報了個旅行團。

拿著相機，我出發了。

我爬了黃山，廬山，峨眉山，武功山，光霧山……

我喜歡站在山頂，看雲霧繚繞，看山河壯闊。

人就應當這樣，去高處，領略心胸開闊的意境，而不是整日躲在屋裡，被一塊抹布、一根筷子、一個瓶子困住。

65 歲的這天，我感謝勇敢離婚的自己。

旅行一個月後，我照常去醫院檢查身體。

醫生告訴我，我的三類乳腺結節沒有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選擇是對的。

愛了他四十年，愛到最後乳腺增生，子宮肌瘤。

聽說，這些日子許子平並不好過。

他整天發脾氣，鄰居們也不再願意讓他幫什麼忙了。

他沒了宣泄的對象，便開始在遊戲裡發泄。

整宿整宿打遊戲，飽一頓飢一頓的。生活極不規律。

年輕時，我為了糾正他打遊戲可沒少跟他吵。

有一次，我發現他在遊戲裡跟別人結婚，那時，跟他大吵了一架。

他的父母也還在世，聽到我訴苦，不僅沒幫我說話，還勸我說:

【那隻是虛擬的東西，又不是真實的，你就讓他玩玩怎麼了，再說，他如果真的出軌了，我們肯定會站在你那邊的。】

那天，我委屈地跟他們一家理論，沒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也是那時，我下定決心，不管他打遊戲的事情。

反而從那以後他改了不少。

人就是賤，別人把你捧在手心的時候，你有恃無恐，別人不要你了，又來討好。

7

許子平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參觀畫展。

【韓雯，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

我看著他，瘦了不少，原本還算是個風度翩翩的老帥哥，一下子變成了萎靡不振的老頭子。

這種，我能在街上看到幾十個。

我是個顏控，我很不喜歡邋裡邋遢的人。

見我沒搭理他，他追上來。

【阿雯，你變漂亮了。以前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改可以嗎？】

我怕在這跟他吵，破壞了別人的畫展。

幹脆三步並兩步的離開。

【阿雯，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就這樣，窩裡橫，這麼多年，我除了這點不好，對你從來沒有二心的。】

我停下來，轉過頭狠狠的對他說:

【許子平，你究竟意識到沒有，那四十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像個不成熟的孩子，一直跟我情緒交流。】

【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外人，難道我對這個家無私的奉獻，隻配你冷言冷語，無端謾罵，滿眼嫌棄嗎？】

【你覺得外邊的人好，現在你這樣了，她們可曾給你做過一頓飯，洗過一次衣？】

【她們不過是覺得有利可圖而已，你現在明白了嗎？你對她們發一次脾氣她們對你就如避蛇蠍，而我，包容了你整整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