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等啊等,她終於等到了一道旨意下來。
太子殿下終於要娶妻了。
娶的正是相府千金小姐蘇婉。
接到聖旨的那一天,雲祁回頭看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
「阿蟬?」
冬蟬沒有看他,隻是在把玩著半塊鴛鴦玉佩。
雲祁走到她面前,努力想找些話:
「阿蟬玩的是什麼?」
「玉佩。」
「這玉佩可是隻有一半的?」
「嗯。」冬蟬笑道,「這玉佩本是有另外一半的,左邊一半是一個書生的,右邊一半是一個樂坊歌女的。」
「當年書生將玉佩分為兩半,說待他考取功名回來,再娶她為妻。
「歌女就拿著另一半玉佩等啊等,等了好幾年,也沒見那書生來娶她。
「她以為是書生辜負她了,傷心欲絕,直到後來才知,原來書生在進京趕考途中一病不起,早已死了。
「歌女越發傷心,不忍再拿著玉佩,就將那一半玉佩典當掉了。」
雲祁道:「阿蟬怎知這玉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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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蟬又笑一聲:「我曾在城西的一家當鋪買來的,當鋪的掌櫃告訴我的。」
她知道,書生和歌女是不得已罷了。
可雲祁並不是。
他們說,三日之後,便是大婚吉日。
於是次日傍晚,冬蟬敲開了太子房門。
她背著一個灰撲撲的花包裹,說:
「殿下,我想出宮了,可我一人出不去,求殿下放我出去吧。」
雲祁猛地站起身來,他大步走來,拉住她的手:
「別走。」
他的眼睛在背光中似有微紅。
他說,他有太多的不得已。
他心底喜歡的並非蘇婉,他不曾忘記當年的承諾,他喜歡的始終隻她阿蟬一人。
他說,待他將來一切盡在掌握中時,他再不會委屈了她。
冬蟬說:「殿下要娶蘇小姐了。」
雲祁的聲音變輕:「阿蟬,縱然我娶她為妃,其實阿蟬也能照舊留在我的身邊的……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時這般低聲下氣說話。
可冬蟬恍若未聞:
「殿下若是真喜歡我,就和我出宮去,不要讓我等一年又一年。」
雲祁一愣:「什麼?」
冬蟬再次重復了一遍:
「當年進宮前,殿下不是說,若我不喜歡宮中,你願舍棄太子之位,和我一塊兒出宮嗎?
「阿蟬家有生意,不愁吃不愁穿,你我在外,不會流浪街頭的。」
雲祁微微別過臉:「很多事,阿蟬你不能明白,其中有太多不得已。」
冬蟬靜靜看著他。
她厭倦了他總要用那套「不得已」的話來約束她了。
他會說,他有太多不得已,他身居高位,處處要謹慎得多。
他有那麼多的理想抱負尚未完成。
所以她需要為他的抱負而低伏著身子,再不能在宮中放一盞燈,再不能撲捉螢火蟲,再不能妄想和她爹娘一樣,過夫妻二人恩愛的日子。
冬蟬也不會再和他抱怨這些了。
他一定會覺得,因為他是太子,所以他的抱負比她的高貴,他的理想比她的珍貴。
她該放棄她小小的心願,去成全他大大的抱負。
而他卻不會為她的心願犧牲半分。
冬蟬又想起當時宮中來人想接他進宮時,他欣喜和急切的模樣。
當時她滿心隻在離別的傷感中,卻不曾細細回想他的神色。
如今她都想明白了。
他說的那樣多的不得已。
冬蟬都想清楚了。
他從未將她和他自己一樣同等看待罷了。
在她剛剛得知,原來是他主動求娶相府千金時,她就知道:
那個曾經處處為她著想的少年,已經死在入宮前了。
他分明從一開始,就是打算娶蘇婉的。
所以,他才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與她的過往。
原來他隻當她是他擁有的一部分而已。
他分明那樣地愛他自己,隻能分出那樣一點點來愛她。
可她來不及出宮去,蘇婉就不知從何處得知她和雲祁之間的事。
蘇婉將她捉來,讓人用大板伺候她。
她懲罰她的理由,是說:
冬蟬對她的笑帶著不敬。
一板子一板子落下來時,冬蟬覺得自己快走到了鬼門關。
她迷迷糊糊當中,聽見雲祁的聲音。
他來了。
沒有大發雷霆,沒有怒不可遏。
他對蘇婉溫聲說:
「這侍女可是哪裡得罪了婉兒?生這麼大的氣?
「婉兒莫要鬧了,若出了人命,免不了也是一件麻煩事。」
冬蟬知道,他不會為她而得罪相府。
他需要相府的支持。
當蘇婉讓人停下責打後,冬蟬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
雲祁來看她了。
他的眼底都是憤恨,是對蘇婉的怒。
他親自為她上藥時,冬蟬第一次見他落了淚:
「阿蟬,對不起。」
冬蟬問他:「若是我當時真被打死了,殿下會難過嗎?」
雲祁打斷了她的話:「阿蟬不會死的,阿蟬福大命大,莫要說這樣的話了。」
冬蟬趴在床榻上,想起年少時,雲祁曾有一次誤入狼群中。
是她不顧一切將他救出來。
她已忘了當時是怎麼做到的。
她隻知道,她不想看見他死,哪怕搭上她的性命。
冬蟬想。
他明知她可能會被蘇婉打死的。
他從來沒能像她喜歡他那樣喜歡著她。
雲祁為她上藥離開後,蘇婉忽然再次興起,將她又拖去打了一頓。
打得可疼,冬蟬忍不住跪著爬上前去求她繞過。
因此險些打翻她的茶杯。
蘇婉嫌她惡心,就讓人將她扔出了宮。
那天宮外下了好大的雪。
一層堆疊一層,路上沒有行人,天地白茫茫一片冰冷,風雪足夠將一切痕跡掩埋。
何況隻是她滴落的血。
風雪吹過,了然無痕。
5
太子的眼睛越發暗紅了。
淚珠在他手心似是要嵌入進去。
他的聲音發顫:「後來呢?」
我微微一笑:「後來的事情,公子想必也都知道了。」
是啊,他的確知道不少。
可她被丟出宮外的事,那時他竟不知。
他隻想著,他不能將阿蟬放走。
她幾乎陪伴了他走過來的所有路,除了她,他沒有更喜歡和更信得過的人。
他記憶中能回想起來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帶給他的。
孩提和年少的歲月,會一生都銘刻入骨。
她幾乎就是他那些歲月裡的全部。
他怎麼舍得放她出去呢?
他隻擔心著,阿蟬會在他即將成親的這兩日鬧。
所以他有意不再去看她,也不探聽她的消息。
他怕自己念頭紛雜,他知道不娶蘇婉,他的位置不見得穩。
他還怕和她見面了,她會哭鬧。
可他忘了,阿蟬是從不愛哭的。
成親的日子分明近了,他卻覺得無比漫長。
不知是否因風雪受寒,蘇婉竟然病倒了,那一病還不輕。
大夫請了好幾趟,說的確是受了點風寒,可卻也病得過重了些。
迫不得已,成親的日子又往後推了推。
待到蘇婉終於勉強能起身成親那日,她仍舊透著虛弱。
可雲祁的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
拜堂之時,他看著她的紅蓋頭,總忍不住想著底下是阿蟬的面容。
直到進了房裡,她的紅蓋頭掀起來時,他仍遲遲回不過神來。
他想,阿蟬若是穿上這套鳳冠霞衣,全天下沒人比她更合適的。
可他又想,阿蟬大概是不會喜歡這套衣裳的,她不愛太華美的東西。
她心靈手巧,說過,若是待她成親了,她要給嫁衣繡上她喜歡的花鳥。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了好幾天,總是有些說不出的心神不寧。
直到成親後三日,他忍不住想去看看阿蟬。
她安靜得過分了,竟從未在他面前出現過一次。
直到他走進她原先住的房間時,才發現屋裡空空蕩蕩。
隻有門口處懸著一盞花燈。
燈籠上糊著漂亮的粉白色幹花。
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阿蟬親手做的。
花燈在微風中搖曳,上頭寫著的【離別】二字,清晰刺眼。
他伸手去碰,花燈一碰卻砸落到地面。
一瞬間,「嗡嗡嗡」地從裡頭飛出了許多蜜蜂來。
下人傻眼了,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直到雲祁被蜜蜂蜇了好多處,尖銳的疼痛傳來時,侍衛才趕緊催趕著蜜蜂。
一旁的張公公急切地嚷著宮女:「這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掛在這裡的?還不快……」
雲祁抬手止住了張公公:「不必查了。」
隻有阿蟬會敢這樣報復他。
也隻有她總能想出各種歪點子來。
他彎腰撿起那盞花燈:「阿蟬呢?」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蘇婉竟敢就這樣將他的阿蟬丟出了宮。
他暗暗派去找的人,無一都來告訴他:
「殿下,沒有找到人。」
他不敢往太多方向想。
越想得多,他越害怕。
可他怎麼也睡不著了。
他想,阿蟬一定是跑鄉下去了,她還在那裡賭氣等他。
待他將來即位,他要娶她為後的。
他覺得心頭悶疼,空空蕩蕩的。
好像離開的不止她一人,她將他曾經美好的那段記憶一起帶走了。
他心頭的念想落空了,突然有種找不到歸路的無措。
他一急之下,病倒了。
恍惚之間,有人試圖喂他喝藥。
他覺得是阿蟬回來了,因她也曾這麼守在他的床榻邊照顧過他。
可他睜眼時,見到的卻是蘇婉的臉。
他眼底的光又黯了下去。
後來,他借著一個外出的機會,去了曾和阿蟬生活八年的村莊。
他跑進曾住過的茅屋裡時,卻發現屋裡早已空空蕩蕩。
除了一個懸掛在門口的花燈,再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他走近看,見那花燈和宮裡那盞相差無幾。
唯一的區別,是這個燈籠上,寫的兩字——相逢。
他記得這盞燈,阿蟬曾提著它救過他一命。
那時宮中叛亂,他流落至此,昏倒在田野裡。
她跑過來時,手中提著燈籠,裡頭有熒熒閃爍的飛蟲,在星空夜色下閃爍著夢幻幽光。
她像隻蝴蝶落到他身旁,將他背起來。
她的個子小小的,中途背不動他,還有一次摔進了泥地裡。
她擔心他死了,總在說:
「你醒醒,你睜眼看看,這個燈籠好看嗎?
「你若是喜歡,回去我再糊幾個給你,裡面裝上螢火蟲,可好看了。」
他次日醒來後,她就拿著一本書,指著上面問:
「你知道它怎麼讀嗎?」
他沉默不語,她就將他當成啞巴了:
「原來你不會說話,沒關系,我念給你聽。」
她一字字將《詩經》讀得分毫不差。
雲祁倒是意外,不曾想過她一個農家女孩,也能識得這般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