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模考成績出來的那天。
連日來熬夜耗盡了我所有精力,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醒時,程燃就在我身邊。
「醒了?再睡會吧。」
他語氣熟稔,拿著卷子在錯誤處勾畫,像在寫什麼。
燈光從他的頭頂投下,在他的眼眸處落下一片陰影。
上一世,我大概就是這時喜歡上程燃的。
他成績很好,或許是為了報答我母親的幫助,不管多晚下班回家還是會給我講題。
有天他實在太困,在我解題的間隙,趴在桌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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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繾綣,吹過書頁。
少年人呼吸安靜,睫毛垂落,在眼睑上投落一片陰影。
喜歡一個人,似乎隻要某個瞬間。
我開始了我漫長無邊的暗戀。
桌邊若有若無碰上的手,他的筆尖劃過書頁的沙沙聲響……以及無數個擦肩而過的瞬間。
程燃可能不記得,但我怎麼會忘了呢?
喜歡他的每個瞬間,都是我貧瘠的青春期裡,唯一感覺熱烈活著的時刻。
但我也知道程燃不喜歡我。
他隻把我當作妹妹,從不講自己的私事,對我一向客氣疏離。
我努力告訴自己,能看見他就很好了。
喜歡又不是……一定要在一起。
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可謊言說了一千遍,也沒能說服自己。
我不甘心。
我無法控制地想,如果我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所以我拼命地學,緊緊抓著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祈求好運能眷顧我,哪怕一次。
直到高考出分那天。
我看著比預期高出一截的分數泣不成聲。
視頻那頭的程燃好像比我還高興,一遍遍對我說,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盛夏的傍晚,他的身旁是高樓的璀璨霓虹,映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輝。
我想,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7
「數學的分數還可以再提一些。」
程燃的聲音冷靜、克制,打斷了往事,也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
時間格外殘忍。
就算回到了十八歲,我們也終究不再是當年的模樣。
程燃手腕上的紅繩醒目刺眼。
重生一世的程燃,大概終於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沒有在最困難的時候,和姜瑤提分手。
所以從來不愛戴任何飾品的程燃,戴上了姜瑤買的紅繩。
求好運,求平安。
挺沒意思的。
我伸手,把考卷抽走,也適時提醒他:「你越界了。
「我應該早就告訴過你,我不喜歡陌生人碰我的東西。」
抽走的瞬間,程燃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反手把卷子壓在胳膊下,像是聽不懂我的逐客令。
「別鬧。」
程燃嘆了口氣,不依不饒。
「喬安語,你冷靜一點,跟我置氣沒有用。
「現在離高考沒多久了,你連基礎題都還在錯。這樣的狀態根本考不上錦大,我可以幫你補……」
「我不想上錦大。」
我驀然打斷他,然後用不解的表情看著他。
「你能不能不要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程燃怔了一瞬,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說,開口還想說什麼。
可我實在是厭倦了和他爭辯,於是把筆袋裡的目標院校卡拿出來,嵐大赫然在上。
我沒有說謊。
上一世我確實追著程燃考上了錦大。
隻是那個故事,其實還有個遺憾的結尾。
分數不高的我,被調劑去了冷門的天坑專業,畢業時比班裡同期的男生少了許多面試機會,潛藏在行業內的規則讓我苦不堪言。
在錦大讀書,唯一的好處就是離程燃夠近,我們的生活漸漸有了交集。
但這唯一的好處,到頭來,也不過是現實給我的響亮巴掌。
頭疼襲來之前,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一直想去的,隻有嵐大。」
嵐大雖然比錦大層次稍低,但城市我很喜歡,也能換個我喜歡的專業。
最重要的是,一南一北。
我和他不會有任何交集。
就這樣斷得幹幹淨淨,挺好。
從此以後,不管他是喜歡姜瑤還是瑤姜,都跟我沒關系。
8
程燃走的時候黑著臉。
他沉默了許久,最後咬著牙關扔下一句「隨便你」,轉身時,還差點撞到我的書架。
我想他可能隻是不熟悉我的變化。
那個會在他難過低落時,安慰他整夜的喬安語已經不存在了。
被他親手抹去了。
他大概不記得,那樣的紅繩,其實我也送過。
剛出道那年,他有首歌被剪輯博主用作伴奏,小火了一把。
有人找上門,想買下版權,可開價卻低到離譜。
程燃沒同意。
不歡而散的時候,那人語氣輕蔑:「還真當自己有幾分才華了?
「我去音樂學院找幾個學生,這種層次的爛貨分分鍾寫一堆。
「等著吧,沒有流量你屁也不是。」
很快網上有人說,他的歌抄襲了某個當紅偶像的生日曲。
罵戰沸沸揚揚,幾乎一邊倒,澄清了也沒用,互聯網上,聲量遠比真相重要。
他的新歌被人舉報,商演被人潑水,就連好不容易談攏的綜藝官宣微博下,也都是讓他退出的評論。
公司說要變相雪藏他的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雪地裡,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雪花落滿他的肩頭,程燃沒有戴圍巾,被凍得雙頰通紅。
看見我時,委屈巴巴快要落下淚來。
「喬安語,我再也不想過生日了。
「每次都沒什麼好事。
「爸媽出車禍也是,這次也是。」
人年輕時,難免犯傻。
聽說城西的寺廟求順遂,心越誠,越靈驗。
我去的那天,下了十二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大雪中,我一步一叩首,走完了長長的石階。
故事的後來是怎樣,其實我記不太清了。
卻清楚記得那條我誠心求來的紅繩。
他從沒戴過。
……
關門離去時,程燃的背影看起來莫名有些狼狽。
不過我想他總會習慣我的變化。
重生之後,每經過一次大腦疼痛,我對他的記憶就會淡掉幾分。
現在的我有時已經記不起上一世的細節。
忘記程燃大概是早晚的事。
故事需要修正,不該相愛的人,遲早會走散。
9
好在這具身體還沒有完全忘記知識點,模糊不清的考點看幾遍就能回憶起。
我熬了許多個通宵,把知識點重新梳理歸納,趕在模考前,讓自己的成績恢復到了從前的水平。
三模出分那天晚上,我見到了姜瑤。
女孩穿著一襲長裙,站在我家樓下。
長發散落,隨風飄散,漂亮到惹眼,和程燃記憶中幾乎一樣。
隻是她看起來不太開心。
雙手交疊在胸前,漂亮的眉毛皺起。
「我都跟你說了我暑假要報團去旅遊,你到底去不去啊?
「七天的旅行團也才八千,這也付不起嗎?」
可能因為著急,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尖利。
「人家男朋友都給買包買衣服,我男朋友倒好,淨會給我丟人!
「我室友的男朋友都去,你要是不去,我們也不用繼續了!」
程燃站在她面前,背對著我。
他的母親沒有醫保,一個晚上光是住院費就要二百,出院後需要定期復查,也是筆不小的費用。
大學時期的程燃身上負擔真的很重。
那時我從來不敢要求什麼。
隻在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向上天許願,希望我喜歡的人能睡個好覺,不要再這麼辛苦。
老天爺好像聽見了我的願望。
讓他走向了高處,讓他被人看見。
可萬事都有代價。
……
風吹過程燃清瘦的脊背,把他的話吹到我耳邊。
我聽見他說「好」。
女孩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明媚,她笑著撲上來,抱住程燃。
面前的畫面和夢境重疊。
湿熱的液體不自覺順著臉頰滑落,頭疼襲來,愈演愈烈。
我沒再繼續看了。
反正會哭的孩子一向有糖吃。
不像我,不吵不鬧,總是被人忽視。
10
可能直面程燃和姜瑤讓我受到了刺激。
這一次的頭疼,比往常更加嚴重。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過去與現在翻滾攪動,牽扯著每一根神經,就好像有人正在把我的記憶從靈魂中抽離。
我蜷縮成團,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拼命安慰自己,疼過了,就忘了,就好了。
直到清晨的陽光灑落過窗沿,帶著微弱的暖意,拂過我被汗水浸湿的臉頰。
讓我無端生出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我想,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把程燃忘記了。
11
高考結束跟著人流走出考場,有不少學生正在笑鬧著撕書。
風吹過,撕碎的書頁和校園的薔薇花瓣一齊飄落,在空中打轉。
見到姜瑤的那天晚上,似乎讓我忘記了很多。
我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喜歡程燃,也忘記了那些默不作聲的暗戀。
靈魂中抽離的一大部分,變得空白,透明。
就算如今看見了和上一世相似的畫面,我也能控制自己不再回憶。
我沒再多看。
考場門口站著不少來接學生的家長,我徑直穿過人群。
我知道人群裡不會有我的媽媽。
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離婚,我跟著媽媽。
她是律師,忙起來連著月餘也見不到,把我忘記也是常事。
她最常說的就是:「安語,乖一點,媽媽很忙,你自己去看書。」
所以我從小就很乖,很聽話。
安靜得像個啞巴。
在別的孩子還在瘋玩要被爸媽罵一頓才回家吃飯的時候,我已經會做簡單的一菜一湯,再輾轉兩班公交車去我媽媽的單位。
媽媽的同事也說:「還是安語好,從小就懂事,不像我們家那個,一天天不讓人省心!」
說話的是林阿姨,她的女兒我見過的。
比我小一歲,一考砸就喜歡對著她媽撒嬌,惹得林阿姨的巴掌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落不下。
那時林阿姨總是恨鐵不成鋼。
可她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的女兒。
我也是很久以後才想明白,我和程燃那段失敗的關系裡,處處都有著我原生家庭的影子。
我沒能學會表達自己的需求。
固執地把愛和付出相等同,以為隻要做得越多,他就應該愛上我。
但感情不是單行道。
自我感動換不來真心,隻會讓我的付出變得廉價。
愛人之前,應當先愛己。
12
高考完,我一早就踏上了返鄉的車。
拖著行李穿過顛簸的小路,我看見拄著拐杖的小老太太正在藤蔓下摘黃瓜。
夕陽在她的身後,日暮西沉,把河水映上鮮亮暖色。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視線。
上一世,外婆是在某個早晨去世的。
她身體一向很好,走得也安靜,無病無災,隻是在躺椅上小憩後再也沒能醒來。
那時我正在國外忙著籌備程燃的拍攝資料,沒能見上外婆最後一面。
村裡人都安慰我說這是喜喪,說人終有一S,這已是上天眷顧。
我都懂。
但看見滿屋曬幹的花生時,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像是早有預感,所以留給我滿屋思念。
「外婆。」我喊。
小老太太轉頭,先是一愣,拄著拐顫顫巍巍,來時湿了眼眶。
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重生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