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那盒口香糖離開的時候,收銀女孩不知哪來的膽子,突然鼓足勇氣叫住了我:「我想起來了……你……你是不是那個鋼琴天才少女……」
我笑了笑,塞了顆口香糖到嘴裡,然後把槍扔給了她。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搶劫了一盒口香糖的我輕聲說,「十五分鍾後再報警。」
八點四十,我朝禮堂的方向疾步走去。
零星幾個路人從我身邊經過,正在害怕地議論著什麼,我猜他們聽到了槍聲。
八點五十五,我趕到了禮堂。
脫下外套,露出演出服,妝是早就畫好的,我直奔後臺。
爸爸等在那裡,他西裝革履,口袋裡塞著他打磨已久的發言稿,他一見我就衝了上來:「你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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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答他,時針在這一刻指向了九點整,主持人報出了我的名字,我從幕布後走出,坐到了鋼琴前。
一片寂靜,禮堂很大,穹頂高懸,無數觀眾與評委坐在臺下,幾十臺高清攝像機圍繞在舞臺周圍。
據說先前的好幾個選手都因太過緊張而掉了鏈子,發揮得遠遠不如平時。
但我沒有,我的心情空前平靜。
抬手,我的指尖重重地落在黑白琴鍵上。
這是我的最後一曲,我的絕唱,我漫長人生的落幕之舞。
第一個小節彈完,臺下的評委臉色就變了,餘光裡,我看到站在後臺的我爸跳了起來,似乎在大罵著什麼。
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麼。
我彈的曲子和剛剛主持人報幕的曲目完全不一樣。
這支被譽為鋼琴十大難曲的《鍾》,根本不是我的參賽曲目,在之前的練習中我也表現得一直不夠好,此刻突然改曲,在我爸看來,一定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都毀了。
但我不在乎。
評委和觀眾都離我遠去,寂靜天地中隻有我和這架鋼琴,我熟悉它勝過熟悉我的身體,它給我光榮,它給我痛苦,我愛它也恨它,而這支曲子,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告別。
一曲終了。
臺下寂靜。
我長舒一口氣,起身謝幕。
片刻後,臺下掌聲雷動。
幾乎完美的演繹。
評委開始打分。
當主持人報出分數時,我爸激動得衝上來臺,他和我大力地擁抱:
「我女兒……我女兒是第一!」
毫無懸念的第一名,我本就是最後一個出場的選手,比前面的分數都高,而且是斷層第一。
我側過頭,看向我爸激動到變形的臉,他掏出發言稿,那是他早就準備好的。
果然,記者們圍了上來,我爸享受地站在他們中央,背出發言稿的第一句:
「I'm proud of my daughter, Li Miaomiao.」
說完,他慈愛地看著我,這一幕很像好萊塢家庭電影的結尾——女兒實現了夢想,爸爸為此感到驕傲。
記者將話筒遞到我的嘴邊:「你有什麼想對你爸爸說的嗎?」
在我爸無比期待的目光裡,當著數萬觀眾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個字:
「他是個S人犯。」
我爸的臉色驟然變了。
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因為下一瞬,禮堂的門被打開,警察從門口進入,他們來到我身邊。
我的笑容愈發燦爛。
上天終於幫了我一次,所有的時間點,卡得都是那樣的完美。
全場震驚,記者們獵奇地將攝像頭舉起來對準我,也有很多人在詢問我爸:「先生,您的女兒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會被警察帶走?」
「她說您是S人犯,是什麼意思?」
我爸大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句話。
不該是這樣的。
這明明是他人生中最光耀的時刻,這份發言他準備了很久很久。
他會被採訪,轉播給國內的所有人,大家會傳頌他的事跡,他會上電視,分享教育經驗,被所有人羨慕。
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13
爸爸,親愛的爸爸。
世界就是這麼的殘酷。
因為我們血脈相連。
所以你可以用培養我的方式成就你自己。
而我隻能用毀掉自己的方式來毀掉你。
14
我爸的世界,是從那一天開始坍塌的。
我在奪冠當天被警察帶走的消息像一顆重磅炸彈,所有的新聞都在報道。
我身上的每一個關鍵詞都極其吸引眼球,組合起來更是讓人咋舌。
天才,罪犯。
成功,失敗。
光榮,毀滅。
我爸如願以償地出名了,以他沒有想到的方式。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緊緊捆綁著我,所有書寫我成就的地方必有他的大肆分享,所以我出了事,人們也無可避免地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再加上我被警察逮捕時還沒有成年,屬於板上釘釘的青少年,因此教育問題是不可回避的話題。
一篇篇分析我爸的公眾號爆款文章出現了,各個社交平臺上,大 V 們撰寫長文,說我爸和我之間的關系屬於心理學中的「共生絞S」。
「共生絞S,是指兩個人的關系裡隻允許有一個人的意志和需求,另一人完全變成滿足這個熱鬧需求的工具……」
「縱觀李雄偉的個人成長史,我們會發現他對自己的際遇非常不滿,沒有考上大學、多次被單位開除,他的心中懷揣著鬱悶和不得志,而他唯一『逆襲』的機會,隻有他的女兒李苗苗……」
「而李苗苗做下的一切,是漫長壓抑後的一次爆發,目的是徹底摧毀這個牢籠……」
很快,更多的線索被扒了出來。
我們學校的校醫出面作證,我在十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患上了抑鬱症。
輿論立刻又炸了——很顯然,這麼多年,我的病情沒有好轉,隻有惡化,其中作為我的監護人,李雄偉到底起到了什麼作用,不言而喻。
十幾年前的報紙被翻了出來,標題上的黑字在如今看來觸目驚心——「六百個耳光造就的天才少女」。
和十幾年前的觀點不同,現在的輿論早已轉變,人們紛紛說:
【天才生來就是天才,不是六百個耳光能打出來的。】
【但六百個耳光,卻足以摧毀一個普通孩子的一切。】
我在監禁的狀態中,同樣接受了記者的採訪。
他們問我:「你為什麼說,你爸爸是S人犯?」
「你覺得你爸爸SS了你的人生,對嗎?」
「你恨他嗎?」
「如果能夠重來,你會想要做個普通人嗎?」
我看著窗外的雲。
是日落了。
我才十七歲。
人生的高峰和低谷我便都已經經歷過。
最終,我沒有回答他們任何人的問題。
我累了,厭倦了。
醫生為我打入一針鎮靜劑,我將自己扔進枕頭,陷入一個黑甜的睡眠。
15
第二年的秋天,我回國了。
回國前,我去看了媽媽。
她抱著和叔叔生的弟弟,在院落的草坪前哄他睡覺,我悄悄看了他們一會兒,留下了禮物,沒有和她見面,直接離開了。
媽媽已經有了新的人生。
就讓她和過去的一切都徹徹底底、幹幹淨淨地訣別吧。
除此之外,陸巡也試圖聯系過我。
我看過媒體對他和簡的採訪,視頻裡,簡哭了,她說她並不怪我偷了槍,她覺得我真的很可憐。
而陸巡則在良久的沉默後,低聲嘆了口氣,他說:【也許我本來能拉她一把的。】
他們都是真正的好人。
但我已經並不需要誰再拉我一把了。
……
回國後,我去看了爸爸。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人生徹底失去了希望,曾經希望衣錦還鄉的老家,如今每個人都要麼在罵他,要麼在看他的笑話。
他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寒冬裡他借酒澆愁,在結了冰的馬路上被車撞倒。
我去看他時,他坐在輪椅上,臉深深地凹陷,一年之間老了二十歲。
他在見到我的瞬間破口大罵。
我在他面前蹲下來,看著這個孱弱的老人,這一瞬,我終於不害怕他了。
這是我最後的報復,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爸,你瞧,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了,有過犯罪記錄、長期依賴藥物、沒有生存本領,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快二十年的心血,就這麼糟蹋了。」
「你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媽媽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和你在一起,然後把我生下來。」
「不會再有人願意跟你在一起的,我不會再來看你,以後你的人生就是困在這架輪椅上——對了,我跟前臺的護士打了招呼,讓她們多給你看電視,你會看到電視上是如何把我們的故事當成反例來講,一遍又一遍。」
……
我從醫院離開時,我爸在背後絕望地嚎叫,他知道我不會再回去了,我肯用毀掉自己前途的方式毀掉他,不是恨到極致,做不出這樣的事。
而他老了,一無所有,臭名在外,不會再有女人願意跟他。
最後的最後,我聽到他喃喃地說:「我太苦了,當初就該把你送人,然後生個兒子的……」
我沒有回頭。
就讓他生活在這樣的悔恨中吧,這悔恨將折磨著他餘生的幾十年。
……
我以為的錯了,並沒有幾十年。
我離開的第三天,失去全部希望的我爸去了天臺,做了我十幾年前想做卻最終沒有做的事情。
16
我並不知道他的S訊。
因為此時此刻,我也正站在教學樓的頂層。
夕陽如血般照下來, 我知道,這一次不會再有陸巡來救我。
我的一條腿跨過了圍欄,樓還是這樣的高,風吹過來,一切空空蕩蕩。
我沒有可以留戀的東西了。
我唯一想做的事——毀掉我爸,再毀掉我自己, 已經實現了。
媽媽,陸巡, 這些曾在我生命中短暫溫暖過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我, 去開啟了他們嶄新的人生。
而我已經被由內而外地摧毀, 不想再去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我的另一條腿也跨過了圍欄。
……
突然,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不要這樣做。」
我回頭看著她,她大概隻有五歲大, 梳著兩個羊角辮, 怯生生地看著我。
我練琴期間一直是要挨打的。
「【人」「你別過來!」我叫喊, 天臺的邊緣很危險,我怕這個小女孩掉下去。
然而她像是聽不見一般, 繼續朝我走來:「要活下去……」
我不想讓她再靠近, 於是隻好從圍欄外又翻了回來。
當我的雙腿落在天臺的地面上時,我看到小女孩露出了笑容。
「這樣才對。」她用清脆的童音說。
我牽住她的手, 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你的爸爸媽媽呢?」
她低下頭, 小小的臉上露出了傷感的表情:「爸爸跟媽媽商量,想把我送人呢。」
「我很難過,不過我安慰自己說沒關系。」
「電視上說, 人生是很長的,就算爸爸媽媽不喜歡我,等長大了,應該還會有別的人喜歡我吧?」
「對啦,音樂老師就很喜歡我, 她教我彈鋼琴, 還說我是個天才!」
我愣住了,驟然意識到了什麼。
再側過頭去時,小女孩消失了, 我的身邊空空蕩蕩,隻有溫柔的風拂過。
沒有小女孩。
我看到的,是五歲那年的我自己。
我突然大哭起來。
原來, 在所有人都離我而去後,最後救我的, 是我自己。
我抬起頭, 天際的雲被夕陽的餘暉染透, 如同熔金般璀璨。
很多年前,一個少年在漫天的火燒雲中對我說:「人生除了鋼琴,還有許多別的有意義的事。」
「比如吃頓好吃的晚飯, 洗個熱水澡,和喜歡的人去看電影,去後海滑冰,去看日落日出。」
如今少年已經不屬於我。
但這漫天的火燒雲, 仍然屬於我。
我走下了天臺。
我會去吃頓好吃的晚飯。
我會去洗個熱水澡。
我會去看場電影。
人生還很長,說不定,我會碰到自己喜歡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