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因為這個猜糖遊戲，是江頌和我的小習慣。

 

幾乎貫穿我整個人生。

 

15

 

第一次玩猜糖遊戲，是七歲，我和我媽剛搬來海市那個月。

 

因為被賭徒爸爸長期家暴。

 

那時候，我的膽子很小很小。

 

離開了媽媽會哭，去學校會哭。

 

和小伙伴們玩，也會經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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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多年過去，我已經忘了那天為什麼哭了。

 

隻記得社區廣場的老榕樹下。

 

缺了兩顆門牙的江頌，笑嘻嘻地湊過來。

 

「小荔枝，你不哭了，我們玩遊戲好不好？」

 

「我有一個寶貝，你來猜猜在哪隻手，猜對了寶貝就送你啦。」

 

我不喜歡寶貝。

 

我想回家。

 

可我哭鬧著拍開他的手時，卻意外將他的手拍開。

 

隨後，小小的江頌表情誇張。

 

「哇，小荔枝你好厲害！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啊？能不能教教我？」

 

沒有一個小孩能禁住同齡人的誇贊和崇拜。

 

我也不例外。

 

那天，我得到一顆糖。

 

烏梅味道，酸酸甜甜的。

 

從此，我愛上了這個味道。

 

而那天以後，猜糖遊戲就變成了我和江頌唯一的默契。

 

「猜猜糖在哪隻手，猜對了，今天放學我就等你。」

 

「猜對了，周末打針我就陪你去。」

 

「猜對了這周早飯我包了，猜錯你負責，敢不敢？」

 

「想抄作業？那來猜糖吧，猜對了就給你……」

 

我並不是每次都能猜對。

 

但每一次特別想猜對時，總會有特別好的運氣。

 

沒錯。

 

江頌說，那是我運氣好。

 

可……

 

真的是運氣好嗎？

 

遮陽傘下，江頌拍完了一場戲，正拿著水杯看劇本。

 

周圍人來人往，嘈雜喧囂。

 

唯獨他靜靜地。

 

仿佛隔離於世界之外，與周遭格格不入。

 

看著他的背影。

 

我不知怎麼，忽然有些想哭。

 

「江頌。」

 

我喚他。

 

心悸之下，牙根酸軟。

 

喉嚨也發緊。

 

江頌沒動。

 

可這一次，我沒停下。

 

又走近幾步。

 

「江頌，我好喜歡你啊……」

 

「啪嗒」一聲脆響。

 

江頌手中的杯子忽然掉在地上。

 

碎了。

 

動靜不小，引得人們紛紛側目。

 

有人問：「江老師你沒事吧？」

 

可他卻像是聽不見似的。

 

不回答，也不動。

 

許久，才僵硬回頭。

 

朝我望來的眸子疑惑、震驚、驚喜。

 

與醫院裡，他魂體狀態看見我時如出一轍。

 

這一次，我終於確信他看見我了。

 

因為他看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有人問他是不是中暑？

 

久到周圍充斥著竊竊私語聲。

 

他才薄唇翕動。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夏荔？」

 

「是你嗎？」

 

16

 

是我。

 

夏荔。

 

七歲和江頌認識的夏荔。

 

幾乎一生都在和江頌吵吵嚷嚷的夏荔。

 

也是偷偷……喜歡江頌的夏荔。

 

17

 

發覺自己喜歡江頌。

 

就是大二那年，蹭他們社團烤肉酒局那天。

 

在騙過宋雯以後。

 

我花了整整三個月，經歷否定、自我懷疑。

 

最終確定，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對江頌這個狗東西動了心。

 

後來，我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鼓起勇氣，在大四那年給他發去短信。

 

「今年生日陪我過，我有話要告訴你！」

 

我是準備告白的。

 

因為緊張，我在手機備忘錄裡來來回回打了很多遍草稿。

 

怕被拒絕，連朋友都沒得做。

 

我甚至準備好了自他手臂復建後，答應我一年能用一次的願望卡。

 

準備一旦被拒絕。就許願能當一輩子好朋友。

 

但我終究沒能告白。

 

因為我S了。

 

S的時候，備忘錄裡的告白倒計時，還剩六個小時。

 

18

 

江頌請假了。

 

開工還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請了病假。

 

酒店套房裡。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要把戲改成猜糖遊戲？

 

他也默契地沒問我，那句「喜歡你」是什麼意思？

 

我和他距離很近，一個站，一個坐。

 

大眼瞪小眼。

 

空氣也很靜。

 

靜到他的呼吸清晰可聞。

 

靜到我似乎能聽見他「咚咚」的心跳聲。

 

最終，還是我心虛挪開視線。

 

「江頌，你不說點什麼嗎？你這樣我很尷尬的。」

 

他終於動了。

 

他坐下，和我平視。

 

微紅的眼尾微微上挑，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為什麼會這樣？」

 

哪樣？

 

不人不鬼的魂樣嗎？

 

「我也不知道，好像每年我忌日前後，都會這樣。」

 

「嗯。」

 

他應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就這麼盯著我。

 

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讓我心裡毛毛的。

 

沒忍住，我退後，坐遠了些。

 

想了想，決定還是自己掌握話語主動權。

 

「江頌，你……是什麼時候看見我的？在你家？還是在醫院？」

 

避免他尷尬，我刻意避開化妝間。

 

本來想，無論他回答在醫院還是在家，問我為什麼偷看他洗澡？偷看他睡覺？

 

我都能解釋，以此展開話題，打破尷尬的氣氛。

 

不想，聞言他微愣。

 

視線下垂。

 

唇角的笑容忽然就苦澀起來。

 

「我不知道……」?

 

不知道？

 

這能不知道？

 

好想吐槽。

 

可不等我開口，江頌又抬頭看來。

 

他語氣微顫。

 

琥珀色的眸子，很亮很亮。

 

「夏荔，這一次你能不消失嗎？」

 

「能不能陪我久一點？」

 

「還有，你剛剛……」 ?

 

他說話時，抬起手。

 

似乎是想象以前那樣，揉亂我的頭發。

 

可他碰不到我。

 

手穿過我身體的瞬間，我清楚地看見他唇角的笑容一僵，呼吸頓住。

 

整個人也猛的怔住。

 

瞬間，他的眼眶就紅了。

 

「夏荔，我……」

 

他嘴唇微動，似乎迫切想說什麼。

 

可剛開口，就被門外宋雯暴怒的聲音打斷。

 

「江頌！開門！」

 

「你吃藥了嗎？告訴我，你他媽的吃藥了嗎！」

 

19

 

門是被宋雯幾腳踹開的。

 

甫一進來，宋雯就揪住他的衣領，將手機懟到他臉上。

 

「你是不是又把藥吐了？」

 

「這是第幾次？」

 

「江頌，這條命你還想不想要了！」

 

宋雯惡狠狠的語氣，讓我有些懵。

 

幾乎下意識地，將視線落在她手機上。

 

手機播放的視頻裡，剛好是片場上將頌對著我，輕聲喚：「夏荔」的畫面。

 

隻不過，鏡頭裡沒有我。

 

隻有江頌，和助理擔憂的聲音。

 

「雯姐，江頌好像又犯病了，你還是趕緊回來吧。」

 

又？

 

犯病？

 

助理的話，讓我猛地一愣。

 

腦海裡，一個念頭呼之欲出。

 

我忽然就生出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江頌，你生病了？」下意識問：「什麼病？為什麼不吃藥？」

 

視線裡，江頌的臉色一點點變白。

 

他沒回答我，而是轉頭看向宋雯。

 

目光祈求。

 

「雯姐，不一樣，這次不一樣。」

 

「我們出去說好不好？」

 

宋雯不走。

 

她紅著眼睛，明明語氣兇狠，表情卻像是要哭了。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答應你爸媽的嗎？按時吃藥、好好治病。」

 

「可你看看你！住院、洗胃，滿手疤痕，就因為一個夏荔！」

 

「江頌，我答應幫你瞞著你爸媽，不是看你這麼作踐自己的，你別告訴我上次你跳河，真的隻是為了撿手機！」

 

宋雯的一聲聲怒吼，令我的心一點點下沉。

 

耳邊，嗡鳴聲仿佛來自天際。

 

抽走了我所有思考能力。

 

隻能呆愣地看著江頌。

 

看著他試探阻止宋雯，表情越來越慌張。

 

「夠了！」

 

終於，他打斷宋雯，側身一步。

 

單薄的背影擋住我的視線。

 

也藏住了他的表情。

 

我隻能看見他垂頭，拳頭緊握。

 

聽見他聲音發顫，小心翼翼。

 

「雯姐，出去說吧，你嚇到她了……」

 

20

 

宋雯被江頌帶去了門外。

 

離開前，他回頭。

 

在宋雯逐漸暴怒的眼神中，朝我勾勾唇角。

 

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堪稱溫柔的笑容。

 

「夏荔，在這兒等我，我很快回來。」

 

他走了。

 

大約怕我偷聽，離開前還故意鎖上了門。

 

可他忘了，我不是人，門根本關不住我。?

 

我輕而易舉就跟了出去，跟著他們下樓。

 

看著他們走進酒店的會客室。

 

「江頌，聽叔叔說，當年為了保護夏荔，不讓她被她爸糾纏，你瞞著她偷偷給過她爸錢，結果被對方貪得無厭劃傷手臂。

 

「你已經因為她放棄過一次人生了，還想放棄第二次嗎？」

 

「她出事第一年你整天喝得爛醉，醒了就自殘。第二年你吞藥、不配合治療，開始出現幻覺。今年是跳河……

 

「怎麼？就那麼想S？」

 

會客廳裡，宋雯抽著煙，語氣逐漸咬牙切齒。

 

可江頌沒說話。

 

回答她的，隻有一室寂靜。

 

半晌，宋雯的語氣軟下來些。

 

「我知道夏荔的S對你打擊很大，沒見她最後一面你很難過。」

 

「可是江頌，人不能隻活在過去，我幫你修手機，也不是讓你揪著過去不放的，你明白嗎？」

 

江頌終於說話了。

 

他聲音沙啞。

 

「我知道。」

 

「醫生說，我看到的都是幻覺，要不聽、不看、不想……」

 

「可是雯姐，這次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他們後面說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耳邊隆隆作響。

 

腦子裡也一團亂麻。

 

許久，才漸漸回神。

 

心想：「什麼意思？江頌跳河不是意外？

 

「他為什麼要自S？為什麼想S？

 

「還有當年，他為什麼要給我爸錢？

 

「他手臂上的傷，也是因為……我嗎？」

 

21

 

我爸是人渣這件事，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

 

他賭博，混社會。

 

為了哄我媽結婚，用菜刀架在自己親哥哥嫂子的脖子上。

 

逼他們一起騙我媽，瞞住他劣跡斑斑的過往。

 

因為好賭，他偷走外婆給我媽生孩子的錢，導致我媽第一個孩子胎S腹中。

 

因為好賭，他成日成夜和我媽爭吵、家暴。

 

我媽選擇離婚，帶我逃離，躲來海市。

 

可高二那年，他還是找到了我們。

 

他來大鬧要錢的場景，被江頌撞見過幾次。

 

後來他突然消失，沒再出現，我還一直以為他是良心發現。

 

原來，竟然是江頌在偷偷給他錢？

 

可是，為什麼呢？

 

當年他為什麼要幫我？

 

現在又為什麼要自殘？想不開？

 

我鼻尖酸脹得厲害。

 

心底隱隱有個答案。

 

可一想到他的手受傷，被迫放棄擊劍是因為我。

 

一想到醫院重症監護室裡，他毫無生氣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也是因為我。

 

想到他洗澡時，露出的胳膊上，疤痕猙獰。

 

我就不敢再想了。

 

對啊，我有什麼資格呢？

 

當年，我厚臉皮拿著願望卡踹開他的門時。

 

他該有多怨我呀？

 

如今我的S，又折磨了他三年。

 

我有什麼資格知道答案呢……

 

22

 

江頌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規規矩矩坐在房間裡了。

 

他好像也整理好了情緒，絲毫看不出方才和人爭執過。

 

看見我，他眸光微閃，又朝我笑。

 

仿佛又是從前那個開朗陽光的他。

 

他問：「你一直在這兒嗎？」

 

我朝他翻白眼：「不在這兒我能去哪兒？」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五官舒展。

 

唇角溫柔的笑容，讓我有些恍神。

 

「這麼乖？」

 

微沉的嗓音很好聽。

 

放在從前，我怕是會心髒狂跳，忍不住浮想聯翩。

 

可現在，我隻感覺胸口酸澀，堵得厲害。

 

怕被江頌看出情緒，我深吸一口氣，朝他咧嘴。

 

「正好你請假了，要不陪我去看電影吃飯吧？」

 

連一絲猶豫都沒有，江頌點頭。

 

「好。」

 

他眉眼彎彎：「你想吃什麼？」

 

「烤肉吧，去年你帶人來山上露營還記得嗎？」

 

「你們烤肉的時候我也在，明明你離我的墓隻有幾百米遠，你都摳摳搜搜，一塊肉也舍不得放在我墳頭，害我饞了好久。」

 

「不過那次你也是搞笑，雖然埋我的地方的確在山凹凹裡，山清水秀，但哪有帶人來墳場露營的？」

 

「你被人家罵『神經』一點都不冤枉，哈哈哈……」

 

我想緩和氣氛的。

 

想什麼都不想。

 

不去想手機裡的內容，會不會被江頌看見？

 

不去想我耽誤了江頌多少？他有沒有怨不怨我？

 

也不去想他為什麼不吃藥、不治療？

 

為什麼活得那麼孤獨？

 

就算隻有今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