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她渾濁的眼睛裡滿是不舍。

但她希望我有個好歸宿。

 

我猛地扯開她的手，向著張美娟吼道。

 

「我是皮球嗎？你不想要就把我扔了，現在又來找我？你滾開，不要再來找我們！」

 

眼淚控制不住流下來，我胸膛漲滿了酸澀的情緒，哽咽著問葉春草。

 

「葉春草，你不要我了嗎？你把我撿回去，又為什麼不要我了？」

 

15

 

張美娟提出陪床，我就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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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臥室的床上，我感覺自己沉入了深海裡，被子變成了海藻，纏得我呼吸不上來。

 

我剛被葉春草撿回家的時候，很黏她。

 

時時刻刻都跟著她，睡覺也和她睡一塊兒，就連她上廁所，我也蹲在外面等她。

 

再長大一點，葉春草要我好好學習。

 

我不愛學，隻想著玩。

 

她就抄起掃帚一邊抽我，一邊罵我。

 

「S丫頭，我撿你回來給我養老。你不好好學習，怎麼賺錢？」

 

後來實在沒招了，她就說。

 

「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扔回垃圾桶裡，讓你自生自滅，被乞丐拐走！」

 

這句話縈繞在我的腦海裡，久久不能散去。

 

我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

 

分明是春天，我的後背卻被汗浸湿了。

 

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流下來。

 

我大口呼吸著，甩甩腦袋，把噩夢都驅散了。

 

後來，葉春草在用這句話嚇我的時候，我就不怕了。

 

因為我知道她是騙我的。

 

在她的愛裡長大，我逐漸變得無所畏懼。

 

又上完一天課後，我拎著湯走進醫院。

 

卻在拐角處，看見了張美娟背對著人打電話。

 

我看不清她的神色，隻能聽到她焦急的聲音。

 

「別催我了，這個S丫頭現在可討厭我了，騙不了！

 

「我得再和她相處一下，或者等那個老太婆S了，她也許就會跟我回來了。

 

「老公，你先找別的血源給麗麗用，這S丫頭由我搞定。」

 

我聽到這話不禁後退幾步。

 

什麼血源？

 

難道張美娟想把我帶走，就是為了給她口中的麗麗獻血嗎？

 

我的血……

 

我記起來了，我是熊貓血！

 

難怪啊！時隔十三年，張美娟怎麼會突然想起我這個拖油瓶女兒。

 

原來是為了讓我給別人當移動血庫！

 

被背叛的痛苦一下子噴薄而出。

 

我明明已經不在乎什麼親人了。

 

可聽到她說這話，我還是會忍不住難過。

 

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嗎？

 

可我和葉春草沒有血緣，我一想到她幾個月後要S了，我就感到痛不欲生。

 

張美娟掛了電話，轉過身時我看到她得意的表情僵在臉上，一下子轉變成了驚恐。

 

她手忙腳亂地拉著我的手，想要解釋。

 

我護住保溫桶，一把推開她，冷聲說道。

 

「你別做什麼白日夢了。我絕對不會跟你回去，我也不會給什麼麗麗獻血！

 

「你別再來騷擾我們，否則，我會告你棄養！」

 

在張美娟震驚的目光中，我跑走了。

 

葉春草花了十三年時間把我養這麼大。

 

我這一身血肉都是她努力的成果，我又怎麼會讓別人傷害我呢？

 

16

 

之後，張美娟再也沒有來過一次。

 

葉春草有時候疑惑地問我。

 

「你媽媽怎麼不來了？」

 

我腦中思考著題目，筆下寫著答案，隨口說。

 

「她不是我媽。再說了，看我不喜歡她，她就知難而退了唄。」

 

突然，我放下筆，盯著葉春草面前的保溫桶，面無表情地說。

 

「葉春草，你怎麼不喝？」

 

葉春草猛地用手把保溫桶蓋住，心虛寫在臉上，辯解道。

 

「我在喝了，就是喝得慢！」

 

這段時間，我換著花樣，變著法子燉補湯讓她喝。

 

可她吃得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瘦，幾乎隻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

 

就是這樣一個小老太太，把我從一個小圓團子，養大成人。

 

而她的皮囊上爬滿皺紋和斑點。

 

就好像，我是什麼吸人精氣的妖怪。

 

吸走了葉春草的青春和活力。

 

後來，日歷撕了一夜又一夜。

 

高考的日子逐漸走近。

 

我焦慮得整夜整夜睡不著，頭發一大把一大把地掉。

 

葉春草也睡不著。

 

不僅因為高考將近，而且因為她已經病入膏肓。

 

癌細胞轉移，她疼得整夜睡不著。

 

可她不想讓我分心，怕我擔心她的病。

 

隻能趁我上廁所的時候，慌忙抓起一把藥塞進嘴巴裡。

 

這一切我都知道的。

 

藥瓶移動的位置和突然消失的藥片，彰顯著一切。

 

但我不能說。

 

我們都不能說。

 

高考對於我們倆來說都是一場硬仗。

 

我們不能輸。

 

我隻能把這些痛苦和折磨嚼碎吞進肚子裡。

 

17

 

高考這一天，天氣特別好，萬裡無雲，陽光明媚。

 

葉春草想親自送我去考場，被我拒絕了。

 

沒有其他原因，她根本不能下床走路。

 

沒法去考場，她就要求我穿紅短袖去考試。

 

我同意了。

 

第二天穿綠色，第三天穿黃灰搭配。

 

我都同意了。

 

最後一天考完，我走出考場。

 

很輕松，也很不可思議。

 

在我們眼裡如同洪水猛獸一樣的高考，就這樣結束了。

 

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周圍響起了歡呼聲和哭泣聲。

 

我的高中就這樣結束了。

 

我歸心似箭，跳下出租車，往病房跑。

 

葉春草在病房裡翹首以盼，見我笑著跑回來，不禁打趣道。

 

「我們準大學生回來了？看樣子考得不錯啊。」

 

「哎呀，我就說了，這不簡簡單單。我當年也很輕松的。」

 

我點點頭。

 

之後，我就不需要再去學校了。

 

我能多花一點時間陪葉春草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頭懸著的大石頭放下了，葉春草的精神頭肉眼可見地變好了不少。

 

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推著她出去走走看看。

 

我看著葉春草的笑臉，心裡卻很不安。

 

一種莫名其妙的焦躁籠罩著我。

 

我說不上來。

 

直到太陽徹底落山時，一切歸於黑暗。

 

我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是回光返照。

 

18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錄取通知書送到的日子。

 

剛出成績的那天，我和葉春草一起守在電腦前，等著分數跳出來。

 

607 分！

 

遠超一本線！

 

凌晨四點的學校和深夜十一點的學校我都見過。

 

這個成績也算沒有辜負這段時間的努力。

 

葉春草呆呆地看著電腦屏幕，突然流下了兩行眼淚。

 

她也為我感到開心。

 

她顫抖著聲音說。

 

「夭夭，你做到了。」

 

後來填報志願，我沒告訴她我的志願。

 

我隻說。

 

「等錄取通知書送到，你就知道了。」

 

所以，葉春草今天起了一大早，穿上新衣服，把稀疏的頭發整齊梳好，打扮得幹幹淨淨的。

 

我問她為什麼。

 

她笑眯眯地說。

 

「收到錄取通知書，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要拍照了。你快去拿，拿過來，我們一起拍照留念。」

 

我飛奔向樓下，手忙腳亂地拿出身份證籤收，然後拿著錄取通知書跑回病房。

 

我沒打開，我要讓葉春草第一眼看！

 

可當我氣喘籲籲地回到病房時，裡面圍了一群醫生。

 

他們手上動作不停，焦急地交頭接耳說著什麼。

 

最後，紛紛搖頭，退出了房間。

 

葉春草的主治醫師見我愣在原地，拍拍我的肩膀，說道。

 

「有什麼話快去說吧。老太太沒時間了……」

 

我同手同腳地走了進去。

 

葉春草慘白著臉躺在床上，了無生機。

 

她聽見動靜，吃力地睜開眼睛，用氣音說。

 

「快……讓我……看看……」

 

我流著淚，慌亂地拆開快遞，緩緩打開了錄取通知書。

 

是葉春草考上但沒去讀的大學。

 

葉春草眼裡爆發光芒，亮得刺眼。

 

她流著淚哈哈大笑起來。

 

「太好了……快！快拍照！」

 

我抬手擦掉自己的眼淚，又幫她擦掉眼淚。

 

我們一起對著鏡頭笑著。

 

隻聽「咔嚓」一聲，手機定格我們此時的快樂。

 

我看著鏡頭，看見葉春草的手臂緩緩落下。

 

我轉頭看她，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葉春草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她還帶著笑容。

 

19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暫停。

 

緊接著，心髒狂跳起來。

 

我撲在葉春草身上，大喊道。

 

「葉春草！你別S！我還沒跟你說完呢！你個騙子，你說要管我一輩子的！

 

「求求你回來吧，我再也不會不聽話了。我以後一定乖乖聽你的，不挑食，好好學習。

 

「我沒有親人了，我沒有親人了。葉春草，你看我這麼可憐，你快回來吧。」

 

我說了很多很多，都沒有得到回應。

 

淚水浸湿了被子，也浸湿我胸前的衣服。

 

老天爺，為什麼啊？

 

五歲那年, 我失去了所有親人，孤身一人。

 

是葉春草把我帶回人世間。

 

十八歲的時候，上天卻要把我唯一的親人帶走。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我吃那麼多苦？

 

別人都能幸福一輩子, 我隻幸福了十三年。

 

我不貪心，不要求所有人愛我。

 

我隻求葉春草能陪在我身邊。

 

可是為什麼, 連這個簡單的願望都沒辦法實現呢？

 

葉春草下葬這天是個雨天, 我用自己賺的錢給她買了一個風水不錯的墓。

 

我把頭抵在冰冷的石碑上, 看著圖片中的葉春草, 抱怨道。

 

「葉春草，你怎麼這麼狠心, 留我一個人。」

 

冰冷的水流了下來，我分不清那是雨還是淚。

 

親人的離世不是遺產滂沱大雨，而是永久的潮湿。

 

20

 

消沉的日子過得飛快，馬上就要開學了。

 

那所大學雖然在本市，但距離我家很遠, 我還是決定住校。

 

收拾完行李, 我環視著我的房間, 目光突然鎖定在書櫃的角落。

 

那後面的牆壁上刻了很多話。

 

都是我小時候被葉春草打罵後留下的。

 

「葉春雪沒文化。」

 

我靠著牆角，等著太陽一點點落山。

 

「2葉」「葉春草老太婆。」

 

我笑著，將這些痕跡一點點撫摸。

 

手底下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很後面, 可我小時候搬不動書櫃, 又怎麼能刻在這麼裡面的地方呢？

 

我費力移開書櫃, 下一秒就愣在了原地。

 

「葉夭夭要好好讀書，當個文化人。」

 

「葉夭夭會賺大錢。」

 

「葉夭夭是小美女。」

 

隱藏在書櫃後的空間第一次袒露在我面前, 全都是葉春草對我最美好的祝福。

 

那些畫面一一在我腦海裡回放。

 

我挨了打後, 葉春草用一碗雙皮奶哄好了我。

 

我努力背完古詩, 葉春草獎勵我一個冰淇淋。

 

我考差了，葉春草用兩集動畫片安慰我。

 

在我所不在意的時光裡，全都是葉春草愛我的痕跡。

 

回過神來後，我抹了一把臉, 一手的淚水。

 

書櫃上放著一封信, 一張卡, 和一本房產證。

 

那封信，是葉春草的遺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我讀完遺書，再也控制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像是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孩。

 

我最愛的奶奶S了。

 

在這世上，我又是獨身一人了。

 

但我會帶著葉春草的祝福和期望，堅定地活下去，過好燦爛的一生。

 

番外

 

葉春草的遺書

 

【夭夭：

 

見字如晤。

 

我快S了，你不要太傷心了。雖然, 我知道你肯定哭得S去活來的。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你應該快開學了吧。房本呢，我已經記到你名下了。卡裡的錢是我這幾年的養老金，不多也不少，夠你大學四年用的了。你就不要老想著打工賺錢, 好好享受你的大學生活, 替我感受一下青春的氣息。你也不要老想起我，不然我在下面都過不安生。你隻要記得，我一直在你身邊就好了。去過好你燦爛絢麗的一生吧, 像你的名字一樣。最後，你要知道，我很愛你的。

 

?葉春草 ?絕筆

 

?2024 年夏】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