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留守兒童,但我的弟弟妹妹不是。
沒有爸媽的日子,隻有奶奶肯養活我。
十二歲那年,奶奶去世,爸媽來接我時嫌棄地說了一句:
「奶奶帶的孩子,就是有股老人味。」
1
第一次坐汽車,我有些害怕,縮在椅子角落。
我爸從透視鏡看見我骯髒的腳踩在他的新車墊子上,眉頭緊皺。
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我趕緊把腳放進那雙破鞋裡,雙手緊攥著衣角,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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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瞄一眼媽媽,她穿著很鮮豔漂亮的裙子,蓬松卷曲的頭發,正閉目養神,就像電視裡的公主。
我有些想靠近她,但又不敢觸碰。
整整七個小時,我就一直僵硬地坐著。
直到車子駛進市區,那些燈、那些高樓瞬間吸引了我的眼球。
馬路寬大得能並排停四輛大車,形形色色的車和人川流不息。
連路邊牽著的大黃,都有條漂亮的蕾絲裙。
我看一眼自己洗得發灰的衣服,心驚膽戰地收回了視線。
車子開進了一個地下洞口,裡面停滿了汽車,而上面還有幾十層樓。
我跟在他們身後,一起上了電梯,直到走出來,我還是不敢置信。
直到他們擰開門,立即衝出來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興高採烈地撲到他們身上,大聲喊著:「爸爸媽媽!」
我才回過神仔細看。
弟弟穿著小怪獸的睡衣,妹妹穿著一條白色裙子,可愛白淨得像兩個天使。
在媽媽懷裡撒嬌。
爸媽生下我不久就外出打工,留我和年邁體弱的奶奶一起生活。
八歲以後的記憶就隻有上學下學,洗衣做飯,守著一兩隻雞鴨,照顧年邁的奶奶。
我以為有一天,他們賺到錢回家,我和奶奶也能像這樣過上幸福的日子。
直到十二歲,奶奶去世。我照著她破舊本子上的名字,打我爸媽的電話,卻沒有人接。
那時我才知道,他們將近六年沒回家的日子,已經生了一兒一女。
而奶奶皺巴巴的存折記錄上,隻有零星幾筆的轉賬。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她是誰?」
我媽淡淡地說了一句。
「她是你們的姐姐。」
然後一手牽著一個,帶著他們往裡走,溫柔地念叨著:
「現在已經九點多了,你們必須要睡覺了。」
我爸笑著盯著他們的背影,眼裡流露出幸福。
看我時,卻又恢復了平常。
「佳佳,進來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奶奶了。
可是我已經不是幼兒園的小孩子,人S不能復生。
我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
2
我摸索著洗完澡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
直到一聲尖叫把我嚇醒。
「啊!浴室怎麼一團糟!誰會用這裡的水啊!」
我心裡「咯噔」一下,難道這裡連洗澡的方式都和老家不一樣嗎?
小心翼翼地扯住她的裙角。
「媽媽,我隻看見那裡有盆。」
她瞄一眼四處水跡的馬桶,看我一眼,把我摟進懷裡,突然捂住臉哭了。
我慌張得手足無措。
「對、對不起。」
「沒事,你再洗個澡換身衣服,今後和你弟弟妹妹一起去上學。」
一起上學……我也可以變得和他們一樣嗎?
可是奶奶,你再也看不見了。
臨出門時,妹妹突然大叫。
「為什麼她可以穿裙子!我也要穿!」
我怯懦地往後退。
我媽很耐心地蹲下來哄她。
「乖寶寶,她是姐姐,要和你一起上學。以後你們都要一起穿校服的呀。今天就讓姐姐穿一次好不好?」
她鼓著臉。
「不要不要。」
見此情景,我媽為難地看我一眼。
「佳佳,你是姐姐,你比較懂事,去換一套衣服吧。」
我松了口氣,因為我害怕和弟弟妹妹起爭端。他們都太可愛了,我害怕自己惹怒了他們,就會被趕出去。
奶奶說過:不要爭一時意氣,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活著,今後才能出人頭地。
這是座私立中學,到級長辦公室時,他們開始討論插班生的分班問題。
「看她從前的成績,好像還可以。」
我爸毫不猶豫地打斷。
「可以什麼可以啊。在那樣山溝溝地方拿第一也證明不了什麼。老師您不要太客氣,隨便把她分一個班就可以了。」
媽媽雖然對我有些愧疚,卻也不怎麼信任我,隻有提起弟弟妹妹時滿心滿眼的驕傲。
那是她親手養出來的孩子。
「確實,還是不要勉強孩子。圓圓和滿滿每次都拿雙百,也是因為我們不勉強他們,順其自然。」
圓滿,既然弟弟妹妹已經圓滿了。
那我這個「佳」算什麼呢?是多餘嗎?
級長笑了笑。
「沒關系,我們分班都是按成績來的。讓佳佳做一下這套入學測驗就行了。」
接過卷子時,我也有些緊張。
在老家的學校,老師們通常不會很嚴格,我的同學大多和我一樣爸媽不在身邊。
他們不怎麼寫作業,也不愛聽課,所以我聽了課,每天課後完成作業,就能拿到第一名。
那是我在那些灰暗的日子裡,唯一能逗得奶奶開心的事。
她拿著我的獎狀,視如珍寶地貼在牆上,說要讓來家裡的每一個人都看見。
「如果你爸媽回來看見,肯定也很欣慰。」
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課本讀了無數遍。
幸好,這裡的六年級卷子和老家差異不大,也不算太難。
老師說要把我調進尖子班的時候,我期待在他們眼中看見和奶奶一樣驕傲的笑意。
可他們卻帶著被人打臉似的鐵青,勉強地勾起嘴角。
「真、真不錯。」
讓我覺得是不是自己的成績還不夠他們驕傲。
畢竟弟弟妹妹都是考一百分的天才。
於是我拼命努力,想讓他們高看我一眼。
後來卻發現,不管我成績超過他們多少,我事業有多成功,我有多優秀。
始終都比不上弟弟妹妹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那是他們耗盡心血培養的結晶。
不是隨手澆灌就倔強成長的野草所能比擬的。
真正會發自內心為我高興的,自始至終隻有奶奶一個人。
卻早已經不在了。
3
開始進入新班級時,我有些害怕。
因為黝黑的皮膚和瘦幹的身軀,和他們格格不入。
可漸漸地,我發現他們都在埋頭學習,或者與要好的朋友一起玩,根本沒興趣在意我。
雖然有些孤寂,但也沒人欺辱我。
我就一門心思地撲到了學習上,想要考一次第一,讓爸媽也為我露出和看弟弟妹妹時一樣的笑意。
由於我平時很老實,成績又一直在進步,老師們都開始在班上表揚我。
讓同學們向我學習。
聽見第一個老師這麼說時,我簡直受寵若驚。
卻把喜悅壓抑在心底,想要考到第一名時,給爸媽一個大驚喜。
這一次,我已經進入到班級前三了。
放學回家,推開門就看見爸媽圍坐在電腦前,在網上為妹妹搜尋舞蹈課程,看見課程費的那一刻,不禁驚掉了下巴。
那是我從前一年學費的十幾倍。
為什麼……他們從來沒想過給奶奶打錢。
我突然就再也張不開嘴,也毫無分享的欲望。
尤其是當我爸高興地抱著妹妹,嘴裡叼著她的舞蹈比賽金牌。
「還是圓圓靈活,不像姐姐隻會S讀書。」
我媽默默地笑著,絲毫沒覺得這話對我而言,有多不公平。
在妹妹這個年紀,我爬樹掛倒,下河捉魚翻蝦,有著異於常人的靈敏和矯捷。
奶奶常笑我是猴子轉世。
可我會在田裡幫奶奶遞種子,會每晚定時喂雞鴨,會洗碗晾衣服,卻絕不會在幹淨敞亮的舞蹈室裡,隨著音樂的旋律,被老師包裹著翩翩起舞。
因為沒有用。
回到狹窄的客房,我趴在床上淚流滿面,浸湿了枕頭。
這裡原本是堆放雜物的倉庫,我來了後改造成了能放一張床、一張板凳的臥室。
他們說奶奶走得太匆忙,事出緊急沒有準備,讓我將就一下。
其實這裡於我而言,已經很好了。
隻是每次路過弟弟妹妹敞亮而精心布置的房間,察覺到裡面蔓延出來的愛意。
還是會覺得心痛。
就和今天一樣。
奶奶,你常說知足常樂。
可怎麼樣才算知足,這樣就夠了嗎?
4
我掏出作業,邊哭邊寫。
這是我從小到大的習慣。
想爸媽時,嘴饞時,累到不想幹活時,抽出一本課本看,動筆寫上幾個字。
現實的痛苦好像就減輕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奶奶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讀到書,沒認識字。她說隻有好好讀書,才能有出路。
我想找找奶奶說的那條出路,哪怕找不到,也總有一種盼頭在吊著我。
不知道是不是心裡堵著一口氣,此後我成績進步飛快,直奔年級前三。
是走在學校路上,都要被同學和老師驚嘆一聲的程度。
中考前的宣誓會,學校邀請我爸媽來宣傳學霸教育經驗。
「梁佳爸媽,你們是怎麼教出這麼優秀的孩子的?她的進步真的是我一步一步地看著上來的。」
聽見老師的恭維,他們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卻並沒有很開心。
大概是因為他們細心呵護鮮花的光芒被一棵野草的瘋狂長勢掩蓋了。
「劉老師您過獎了,她就是走狗屎運而已。」
老師瞬間面色凝重。
「話可不能這麼講,孩子已經夠努力了。這樣講未免也太傷孩子的心。」
他們一愣,好像被揭穿了心底的偏愛,尷尬地點頭應承。
「是是,是我們考慮不周。」
回家的路上,弟弟妹妹把我擠到角落。看著我一聲不吭,他們就相視一笑。
畢竟他們才是一起長大的親姐弟,對我一個突如其來的姐姐有敵意也正常。
隻要他們不做得太過分,我也不想和小孩子計較。
「圓圓滿滿,姐姐這次可是優秀學生。你們要向她好好學習,知道嗎?」
我有些驚訝媽媽會這樣說,心跳都有些加快。
卻在下一秒就毫無波瀾。
「但成績太好其實也沒用,媽媽覺得你們能平平安安地健康成長就夠了。」
可我剛來時,她指著牆上貼滿的獎狀,滿臉欣慰。
「你弟弟妹妹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這樣今後才能有個好前途。」
言外之意,是我不配。
「我今天投籃連進了二十個球!」
「是嗎?滿滿真厲害!」
妹妹不服輸地摟住媽媽的胳膊。
「我、我今天……我今天……」
媽媽笑了笑,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頂。
「沒關系,就算你今天什麼都沒有做,媽媽也愛你。」
我的心在顫抖。
她對弟弟妹妹的愛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對我,或許隻是愧疚……愧疚之下,還有想將曾經的痛苦和不堪埋藏的厭惡。
常常若隱若現地刺痛我的雙眼。
她和爸爸,都是一樣。
可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我隻是生在了他們最年輕又無法負責的時候。
就要忍受這不公平的一切嗎?
奶奶,我已經不斷勸誡自己要知足了。
為什麼就是無法壓抑下這口無名之氣呢?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