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著頭,耳邊傳來輕如羽毛的聲音:「多謝了。」
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見霍小將軍果然像是被吸了精血。
感覺到我的目光,他勉強扯出一個笑,說:「不論結果如何,姑娘的恩情霍某記下了。」
像是對我說,又像是交代旁人。
毒物周邊必有解毒之物,紫碱子也是這樣。
我帶著人上山,採了解毒的莖藤,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
隻是小將軍中毒已久,需要時間調養,他留下我在帳中照料。
這日,我在帳外整理草藥,看到顧爺悶頭蹲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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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我出來,快步走到我面前,抓著腦袋,臉漲得通紅,半天才憋出一句:「春嬌,對不住了。」
「顧爺,沒事的。」我笑了笑。
「你是個有福的。」他也笑了,一臉寬慰。
他說的對不住,是因為那日若救不回小將軍,保不準就搭進我的性命了。
他自覺考慮不周,將我置於那樣的險地,心裡不安。
可我感激他。若不是霍小將軍平了匪患,我早晚都會像隔壁的娘子一樣被豁開肚子,晾在院子中央。
活著重要,但不能虧欠著旁人。
11
養傷的日子有些難熬,小將軍倒是不計較我的身份,常和我聊天解悶。
「聽說你用半塊玉米烙換他們幾個認了你當妹子?」他當個笑話似的提起。
「那是我娘給我烙的。」我笑著回他。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時間有些沉默。正當我以為他要睡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有娘就是好啊。」
「我娘沒了。」我輕聲說。
他被噎住,自嘲地笑笑,找補著:「給爺倒杯水,爺都快渴S了,怎麼照顧人的?」
我趕緊倒了杯水,又扇了扇涼,才遞到他手上。他接過去卻不喝,隻盯著我看,看得我低下了頭,他才裝模作樣地啜了一口,又問我:「你還會些什麼?」
「會烙餅。」我老實回答。
「咳咳……」他剛喝了半口水被嗆到。
相處的時日多了,小將軍與我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他會問我:「你去過上京嗎?」
我隻管搖頭。什麼上京,我聽都沒聽過。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張屠夫的家。
「我家就在上京。」他得意地蹺著腿,「等把這北蠻子趕跑,小爺帶你回上京。
「帶你去盛緣齋吃點心,春日裡的桃花酥最香!
「帶你去青州河坐船,我知道有一處地兒,又清靜又好看。
「帶你去平京營裡跑馬,對了,我射箭好得很,你看我射箭好不好?
「帶你去菱香閣聽曲,聽……聽……聽……」
他突然停了話頭,自己在那兒紅了臉,開始亂咳一通。好不容易止了咳,他看我一眼,又咳了一聲:
「那什麼,正月十五帶你去看燈,青州河上的燈最好看。
「你知道嗎,那裡有一種琉璃燈,各式各樣的,還會動!到時候小爺買給你!」
他看著我,眼睛亮亮的。我隻捂著嘴笑。
他告訴我呀,上京的風是暖的,河是香的,夜裡鋪滿了燈,一眼望不到邊。
還沒等我想出這樣的上京該是什麼樣,他又突然湊近我,眨著眼睛問我:「你知道皇宮長什麼樣嗎?」
皇宮?嚇了我一跳。
這哪裡是想不出,這根本就是不敢想。我把頭搖得飛快。
他很滿意我的反應,不緊不慢地賣起了關子:「這皇宮啊,也沒什麼好看的。」
我趕忙捂住他的嘴:「這話可說不得呀!」
他抓著我的手挪開,笑彎了眼:「你怕什麼啊,皇上是我小姨父,最疼我了。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娘管不住我,就把我往宮裡送,讓我小姨管我,你知道怎麼著?每次我小姨一壓著我抄書,皇上就會過來給我求情,實在求不過,他就偷偷找人幫我寫幾頁!」
他得意得眉毛都要跳起來了。
「等我們回上京,我帶你去見我小姨,她肯定喜歡你!
「還有皇上,他最愛賞人了,我小姨喜歡你,他鐵定要賞你。」
帶我回上京,還要帶我進皇宮。
帶我見貴妃,還要帶我見皇上,討封賞。
霍小將軍啊,你淨哄我吧!
可聽著他說話,我就喜歡隨著笑。
他隻管說,我隻管笑。
看著我笑,他也笑。
有時候我們兩人都不知道在笑什麼,看一眼,更是忍不住笑。
他是個極愛笑的人。
好像我也是。
12
小將軍,底子硬,傷也好得快,半個月不到,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他呀,本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吃了虧,哪能就這麼算了?
對方走的是暗道,他也不客氣,直接走起了夜路。
月黑風高夜,他領著一幫兄弟,一戶一戶地挑,就像挑西瓜似的。
這些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硬漢,哪是那些府兵能對付的?
他們簡直比山匪還山匪,這城裡,一夜之間,天都變了。
天一亮,小將軍裝模作樣地寫了個折子,說什麼匪患已平,城裡的大人們英勇作戰,全都殉職了。
他甚至還奏請給這些大人們追封,真真被戲精附了身。
見我看著他,他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煞有介事地解釋說這是以大局為重。
我呢,不懂這些,隻是眯著眼睛笑他:「霍將軍,奴家不識字。」
他一愣,摸了摸鼻子:「小爺今天心情好,教你認兩個字吧!」
他在紙上寫下兩個字,這字就跟他這人似的,怪好看的。
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介紹:「看清楚了,這是小爺的名字,霍北!」
「是禍禍北蠻的意思嗎?」我抿嘴笑。
他怔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對,禍禍北蠻子的意思!」
他頓了頓,又問我,「你呢?為什麼叫春嬌?」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我是春日裡生的,我娘說花開得好看,一朵朵,一簇簇,嬌嬌兒的,就管我叫春嬌。」
「原來春嬌,就是嬌嬌兒的意思!」他聽得認真。
「嬌嬌兒」三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帶了別樣的湿意,黏著,膩著。
我臉一紅,他也不自在。
但他不依不饒,又問:「往後我叫你嬌兒可好?」
「嗯。」我聲音小得像蚊子。
他聽到了,指尖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想要縮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聲音炸在耳邊:「將軍!」
門簾子也被呼地掀開。
我趕忙縮回手,臉上像燒了一樣,低著頭不敢抬。
「將軍!那伙人在庫房裡搜出好些金子,綢緞,啥都有!」來人的語氣裡帶著興奮。
小將軍神色淡淡:「知道了,拿去給兄弟們分了!」
來人這才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我,「呀」的一聲往外蹿去。
但外頭響起了炸雷般的聲音:「將軍開竅啦!將軍開竅啦!」
經了這麼一遭,小將軍也沒好意思再抓我的手,有些訕訕。
好半晌他才又開口說道:「別管他們,他們這樣慣了。」
說著說著,他自己臉紅到了耳朵尖,唇角的笑也收不住。
他又抬頭看著我問道:「嬌兒,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認真想了會兒,大著膽子,小聲回道:「奴家,奴家能要些銀子嗎?」
我想要銀子,想要有點自己傍身的東西。
可這個好像惹惱了他,他驀地提高了聲音問我:「你就要些銀子?」
聲音裡還帶著些不敢相信。
我低下頭去,輕聲應了句:「嗯。」
也不是隻想要銀子,主要是其他值錢的物件不太好換錢,還是銀子方便。
他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指著我:「你,你,你……」
「你」了半天說不出第二句話。
我不知道哪裡惹到他,可有點擔心他的身子,好不容易好個七七八八,萬萬不能再氣出事來。
我耐著性子同他說話,反反復復解釋著我也不是非要銀子,隻是銀子方便些。
可好像越解釋,他越生氣。
到最後,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霍小將軍確確實實是個好人,這樣生著氣,他還是給了我不少賞銀,還額外給了我幾塊好皮子。
我很開心。
顧爺說得對,我是個有福氣的。
這麼幾天的工夫,我有了家人,還有了傍身的銀子,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這銀子我打算先存著,等到了漠北城裡,給胡嬸,陳娘子和六兒一人扯匹好料子。
現下已是十月底,扯了料子,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趕著過年穿。
過年穿新衣,娘,我也活出了新滋味。
至於皮子,那就留著給顧爺縫套護膝,他整日裡在外頭走,膝蓋被風吹得厲害。
我喜滋滋地回了帳子。
13
我一溜煙兒地跑回帳子,胡嬸她們幾個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
還是胡嬸先開口,聲音裡帶著點顫抖:「你不是,不是進了小將軍的帳嗎?這,咋,咋又回來了?」
我也瞪大了眼睛看回去,一臉無辜:「小將軍傷好了,我不得回來嗎?哪有賴在他帳子裡不走的道理?」
六兒手指著我,笑得跟朵花似的,前仰後合,一不留神,「哎喲」一聲跌進了陳娘子懷裡。
陳娘子摟著她,嘴角也掛著笑:「回來也是好的,咱們幾個一塊兒過,日子也是好的。」
「就是!就是!我才不要和嬌兒姐姐分開!」六兒在一旁搭腔,聲音裡滿是歡喜。
胡嬸甩了她一手帕,嗔著:「胡鬧!」
又把住我的手臂,念叨著,「你這個傻姑娘喲!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我讓胡嬸關了帳子,拿出銀子和皮子,把我的打算說了一遍。
胡嬸聽得直擺手,一個勁說著這是我擔著沒命的風險賺來的,得我自己好生留著。
她還絮絮叨叨著:「你年紀小,不知道銀子的好,要留好啊!」
六兒搭著我的肩,一臉喜氣:「我就聽嬌兒姐姐的,去漠北扯好看的布,我可久沒穿過新衣裳了呢!」
她眼睛在陳娘子身上轉了轉,「還有陳姐姐,天天穿得灰撲撲的,要我說呀,陳姐姐穿靛藍色的袄子才最好看!」
陳娘子也不言語,隻細細地看著我全身上下,半晌才輕聲說道:「這麼多銀子,可得放好了,得在這衣服裡頭縫個暗兜裝著。」
我們才猛然發現,我們幾個都沒見過這麼多銀子,這會兒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
「哎喲,那得多沉!」六兒嘻嘻哈哈著。
胡嬸笑得直捶她。
最後還是胡嬸出的主意,衣服上縫個暗兜,裝一些。
還有些裡三層外三層包好了,藏在鋪子底下。
胡嬸還交代了平日裡帳子裡必須得留一個人。
這日,我們沒搭灶子,就坐在帳子裡的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闲聊著。
「我還不知道漠北長啥樣呢!聽說那裡的人,胡子都到這裡!」六兒邊說邊比畫著。
陳娘子笑得直喘氣,她靠著床鋪,手指梳著六兒的頭發,輕聲細語地說著:
「這漠北啊,可大著呢,進了城門往東走二裡路,是個胭脂鋪,胭脂鋪再往前,就是個布莊,再走下去啊,有個陶土窯,能捏泥娃娃,捏得可喜慶了。」
六兒的眼裡閃著光:「陳姐姐,你咋知道這麼多!」
陳娘子沉默下來。
六兒猛然意識到什麼,陳娘子的小郎君是到過漠北的,這些都該是他信裡告訴陳娘子的吧。
可他留在了漠北,再也沒回來,陳娘子這一路跟著,就是要上漠北陪他,就算隻守著一捧黃土,也好過日日夜夜地夢。
六兒急急扯開話頭:「咱也去城裡開個烙餅鋪,賺大錢,再置辦個院子,天天吃肉!」
陳娘子微微笑了一下:「成!就聽六兒的,咱也開個鋪子,天天有肉吃!」
「就知道吃肉!今兒灶都沒起,你們說待會兒吃啥?」胡嬸嗔笑著。
「哎喲娘欸,這就不用你操心了,看我的!」六兒一躍而起,從她枕頭裡摸出幾個銅板,得意地在胡嬸面前數過,蹦跳著出去,「我去外頭買幾個餅!」
胡嬸看著她,又是搖頭又是笑。
六兒不隻買回了餅,還買回一把花生米。
我們四個點了燈,倒了水當酒,圍在一起吃著花生米,嚼著餅。
神仙的日子大抵也就是這樣吧。
14
可是,陳娘子終究沒能親眼見到她小郎君信裡描繪的漠北。
我萬萬沒想到,我給霍小將軍拔了毒,卻給陳娘子招來了災禍。
隔壁幾個帳子的人眼紅我得了這樣的機緣,聯手設了個局。
她們不敢直接碰我,就找了由頭把我們幾個都支開,哄著常去她們帳子的男人進到我們帳子裡。
帳子裡隻有陳娘子在。
那個男人就這樣直闖進來,一把抱住陳娘子,親了上去。
陳娘子S了他,用的是一根簪子。
那是她男人留給她的唯一物件。
她平時寶貝得不得了,每晚都要摸一摸。
現在,那瓷白的簪子沾滿了血。
我們回來時,帳子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顧爺帶著幾個人守在門口,臉色鐵青。
胡嬸哭得暈了過去。
我急忙往前找陳娘子,六兒拉住了我,輕輕搖了搖頭,拽著我往外走。
「嬌兒姐姐,你快去找霍小將軍,隻有他能救我們。」六兒悄聲對我說。
「對!對!我去找小將軍!求他救救我們!」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將軍的帳子裡。
「春嬌,你怎麼來了?」小將軍快步走向我,眼裡還帶著欣喜,「他們來報的時候,我還不信……」
但馬上他就看清了我的臉色,連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誰這麼大膽!」
我顧不得禮數,竹筒倒豆子般把陳娘子的事說了出來。
「霍小將軍,求您救救我們!」
他皺著眉頭,最後還是啞聲說道:
「春嬌,對不起。
「你知道女子隨軍意味著什麼嗎?」
這個我是知道的。
隨軍的女子不隻是女眷,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就是為求個活路。
這樣的世道,邊境不寧,匪患橫行。
莫說隨軍的女人了,就是跟著的那些商戶們,哪個不是想求個庇護,跟著討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