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我被君侯選中成為他的新婦。
十七歲為他生下嫡長子元陵。
元陵和君侯一樣早慧,不愛同我說話。
而我善做羹湯,自以為將他們照顧得很好。
直到那天君侯接過藥碗。
在我面前將湯汁一點點灑盡。
兒子侍立在側,冷眼旁觀。
腦中有根弦就這麼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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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求和離的帛書遞過去時。
君侯筆尖一頓,不解且不悅地抬頭:
「這麼件小事……你也介意?」
「是的,我介意。」
很介意。
1
君侯輕嘆一聲,表情看不分明。
「有些話,想清楚再說。」
「現在回去,我可以當你今日無病呻吟。」
我搖頭:「君侯,我想得很清楚。」
君侯放下手中稟帖抬頭看我,態度溫和了些。
「昨日那事我知你是關心,我連日來不得休息才一時失言。」
「梁語,但你一向脾性敦順,今日不該如此。」
我透過君侯的眼睛,想起昨日的不愉快。
昨日早膳我為君侯擺盤時,見君侯眼窩深陷,眉眼倦怠。
加之一抹獨有的香膏氣息淡淡飄浮在空氣中。
我隨口一問:「君侯昨日去陪伴蕪姬到深夜才回來嗎?」
滿室安靜,君侯冷冷地抬頭望向我。
「知道這麼多有意義嗎?」
君侯以為我在關注他的行蹤,可其實隻是我天生嗅覺敏銳。
「我沒有——」
解釋的話還未出口,君侯已然陰沉下臉。
他端起我晨起燉了兩個時辰的湯汁。
一點點灑進手邊的盆景。
「今日沒有胃口,明日你也不必來伺候。」
太監宮女全都看向我,而後低下頭去。
我與君侯八年夫妻,我知道他不愛我,可至少這麼多年盡心竭力,他不該這麼拂我的面子,誅我的心。
空氣都凝滯,我呆愣站在原地。
我的兒子元陵侍立在側,全程冷眼旁觀。
然後抬眸向我,用眼神示意我下去。
見我沒有反應,元陵有些不耐煩,開口道:「母親,請你先退下。」
我就這樣失魂落魄地回去。
出門時陽光刺眼,我抬手護目。
驚覺自己明明是人,卻做了八年的影子。
我想了一整天,寫下了和離書。
思緒回歸,我盯著面前永遠俊逸清冷的臉。
知道他們這樣的驕子也許永遠都想不明白。
我敦順多年,怎麼突然失了神智,鬧出和離這般可笑的事。
見我沉默,君侯蹙眉。
「那元陵呢?你和他說了嗎?」
我再次搖頭:「他這幾日學騎射,說沒有時間見我。」
等我離開後,他自然就知道了。
在元陵眼裡,想來這也隻是一件小事。
君侯也不以為意,倦怠地說道:「行,知道了。隨你。」
我轉身退下,聽掌事在君侯身邊低語:
「君侯,蕪姬派人今夜請您過去嘗嘗她新做的糕點。」
君侯聲音清亮:「不去了。」
我不禁疑惑,下一瞬便意識到我不該關注這些事。
可當我踏過門檻的剎那,他忽然叫住我:「梁語。」
我腳步一頓,隻等君侯沉默了片刻,道:「把門帶上。」
「喏。」
2
我慢悠悠地走回去,欣賞著藍天流雲。
畢竟是住了八年的地方,突然離開總怕心裡空落落的,可話說出口後發現內心竟然很是輕松。
回去有一搭沒搭地收拾東西,鬼使神差地回頭,發現君侯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著我。
也不知看了多久。
觸及我的目光,君侯從大門走了進來。
我有些意外,這麼多年我兢兢業業照顧他衣食起居,他卻很少來我的住處。
以前他來我會高興好幾天,因為他記起了我,我就能安慰自己他心裡有我。
如今,我隻覺得不自在。
想來要走,他有事交代。
君侯搓了搓手,我才想到今天很冷,但我忘了給他送暖爐。
連忙吩咐下人遞來炭火。
我一直在等君侯開口,可當我將暖爐遞給他時,他問的卻是:
「你是想家了嗎?」
怔愣的瞬間,君侯皺了皺眉。
「不過我不喜歡汝南湿冷的氣候,若你想回去看看,我可以派人護送你回去。」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不喜歡。」
「什麼?」君侯訝異抬眸。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
「我這一生最討厭的地方就是汝南。」
我的娘親S在那裡,我的妹妹也S在那裡。
君侯從來沒有問過,也就不知道這些小事。
君侯臉色變了變,我道:「君侯請放心,此番和離是我德不配位,定然不會讓您因此蒙上汙名。」
「您還有什麼吩咐嗎?若沒有,我需要繼續收拾。」
君侯不置可否,慢慢走出了我的房間。
看著那道身影徹底消失,我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隻是他前腳剛走,元陵竟又來了。
他沒有向我行禮,漠然看著我。
「外祖以你為榮,你這麼做,他會心寒的。」
這張和君侯肖似的臉,冷淡地看著我,總是令我有些恐懼。
但此刻聽到他的質問,我卻有些累。
「元陵,我嫁到這裡,也不開心了八年。」
「什麼?」元陵詫異地反問,並沒有聽懂。
「你口中的外祖這八年來除了命令手下每年給我寫兩封信以外,到了都城也沒有來看過我,這些你看不到嗎?」
「那是因為外祖有更重要的事,你一介婦人怎知輕重緩急!」
元陵下意識就大聲為我父親辯駁,我心中發寒。
我冷笑一聲:「我嫁給君侯,讓你外祖一步步從縣丞變成汝南令,馬上還會成為郡守,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元陵,輪不到你來指摘我。」
元陵沉默了一瞬,似乎很不服氣。
我盡可能把話說得委婉:「今後你便是他的登雲梯,他不再需要我了。」
在元陵震驚的目光中,我在包裹上打好最後一個令人滿意的蝴蝶結,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讓一下,祝好。」
3
我沒有回汝南,而是去了玉山。
我學醫的地方。
六歲時父親將我送到玉山,笑嘻嘻地對我說:
「小語兒,學好醫術,若是不能攀上高門,以後就保阿爹健康平安好不好?」
見我不回答,他在我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仍然輕笑著,「我知道你聽得懂,給我記住了。」
我剛走到玉山腳下,就見師兄師姐圍了一圈,紛紛衝我打招呼:
「小師妹,你來啦。」
「把包袱給師哥。」
「這是師姐給你準備的糕點,你嘗嘗。」
「這是剛開壇的醪糟酒,你喝著解渴。」
我被簇擁得隻來得及不停地說好。
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成為人群中心了,心裡很暖,忍不住大笑,隻恨自己不夠熱情。
等我解完渴填飽肚子,才發現師父竟然在不遠處老槐樹下等我!
師父出身傷寒派,是天底下無出其右的藥學宗師。師父仍然精神矍鑠,溫和的眉目隔著八年時光望向我。
「呦,小語,灰溜溜地回來了?」
我鼻子發酸,當著所有人的面就那麼哭了出來。
師父哭笑不得,「快過來,跟師父回家。」
師父的手伸過來時,我下意識背到身後。
師父了然地看我一眼。
「全身是病是吧,都不敢讓我診脈。」
「連氣質都變了,畏首畏尾的。」
師父是宗師,隻要他不肯放人,我就可以不下山。
可那年父親來找我,我背叛了師父,自請下山。
這些年再痛苦都不敢回頭。
我紅著眼睛,隻覺辜負了師父的培養,「我對不起您。」
師父明白我的意思,「以後別聽梁皆的,他不是個好東西。」
他笑得眼不見眼,「沒事孩子,師父重新養你。」
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光,每日就是接待問診的人,還負責每天上山挖蚯蚓給師父的二十三隻愛鴨。
並隨時準備按住師父準備買一堆小雞的衝動。
師父說認我做關門弟子,竟然真的在八年間沒有收過徒弟。
我就是最受寵的小師妹,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回應。
日子愜意,山珍海味沒有,果蔬不缺,過得極其自由。
我從未想過自己可以這麼活。
這導致我成了話痨,一天說的話比在王宮一年還多。
也漸漸找回了自信。
4.第三視角
吳地王城,君侯元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梁語的屋子。
這地方其實他很少來,因為梁語每次都會主動來找他。
他走進去時,整個房間空空蕩蕩,和梁語這個人一樣,很幹淨。
角落裡有個很大的包裹,元啟心裡有個強烈的把包裹打開的念頭。
於是他掙扎了一下就蹲下身,屏住呼吸後,隔著一層灰塵打開了它。
下一刻他的氣血就直衝頭頂,整個人渾身一顫。
裡面的東西很普通:梁語的釵子、手釧、花鈿和胭脂。
這些全都是他隨手賞賜的,可她一樣都沒拿走!
「給梁皆的信呢?回了沒有?」
僕從戰戰兢兢地進來遞上書信:「回了,汝南令回了。」
元啟急促地撕開,上面隻有兩行字。
「小女未回汝南,君侯不喜,可棄之。」
「若令聘新婦,臣在此先賀。」
竟然沒有回汝南嗎?
元啟震驚,忽然又回想起那日與梁語關於是否想家的對話。
依稀記得梁語未出閣時見到父親都恭恭敬敬行全禮。
他本以為是重視禮節,原來隻是關系生疏。
他忽然感到一陣煩躁,抬腳踹斷了椅子,打碎了銅鏡。
「親生女兒都涼薄至此,他日若敢做中山狼,我定不讓他好S!」
元啟在梁語的房間呆坐了許久,出門前面色晦暗地吩咐:
「將夫人的房間恢復如初。」
5
那日我下山問診,門外有人遞給我一個包裹。
帶著疑惑打開一看,竟然是君侯祭祀的朝服。
下一刻便看到君侯出現在我的面前,眼神示意這件衣服。
這是吳地最有名的繡師遺作,運來途中存儲不力導致花紋缺失。
因為曾向他學藝,本準備由我補制,後來準備要走後將此事擱置。
我有些無語,「我這裡沒有金絲銀線。」
君侯柔和地點頭:「好,我派人去取。」
鮮少見他對我流露出認真的神態,但他刻意忽略了我的拒絕之意。
我莫名有些焦躁。
「我臨走前已經讓人為您定制了新衣,這件衣服就算繡好了,也不一定趕得上祭祀。」
君侯沉下臉,「這不是你該過問的,我怎麼說,你怎麼做。」
我有些不安,也不理解君侯的心思,忍不住加重語氣:
「殿下,我們和離了,祭祀過後全天下都會知道。」
君侯神色冷淡,沉默了一瞬,才道:「我就是喜歡這件。」
我深吸一口氣,「那我這次為君侯效勞,下次,專業的事就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好嗎?」
君侯點頭。
他離去之時,我忽然又想起一事,隻得又叫住他:
「君侯,請幫我回去轉告世子,宮中飯菜吃了不舒服應當及時找大夫而不是找民女。」
「雖然以前他的衣食起居都是我照料,可如今我不再是他的母親,他的膳食出了問題,也不該怪到我頭上。」
元陵不斷給我來信問我是否沒有將食譜完整教給廚師導致他吃得上吐下瀉。
我忍住想多問幾句的衝動,告訴自己要學會放手。
君侯似乎不知道元陵給我來信,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後才微微點頭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