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唇周布滿青色的胡茬,衣服還是分別時穿得那一身。
我們目光交匯的剎那,他衝過來將我緊緊摟住:「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
周瑾的身體如篩糠般戰慄,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幸好你活著,一切都過去了。」
那晚的一切像刻在血肉上的印痕,錐心的痛苦將我綁在原地,怎麼可能輕易抹去。
「周瑾,你帶著秦頌宜離開,可以輕易說過去,但是,我不能。」
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小將士沉聲道:「周瑾將軍,我們是從屍堆中將沈姑娘挖出來的。百餘名百姓和將士,隻剩她一人,她的肩膀還還受了重傷。沈姑娘經歷了那些,恐怕很難走出。」
周瑾想要觸碰我的傷口,被我瑟縮躲避。
他痛苦地閉上眼,突然間,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確兒我們回府,我一定好好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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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漠地盯著他,搖搖頭:「你回去罷,不必再管我。」
周瑾似是被我的目光刺痛,不禁語氣焦灼:「確兒,我知道你還在為那晚的事怪我,可是我可以解釋。秦姑娘她……」
「我不想聽,你給我滾!」
周瑾的臉被冷灰色湮滅,焦灼在原地,同沉默對峙。
那個少年將軍從門外走進,想必聽到了我們的對話,開口說道:「周將軍放心,沈姑娘若是執意留在此處,在下定會悉心照料。」
周瑾妥協:「那便麻煩演將軍了。」
又轉頭對我說:「確兒,你好生歇息,我再來看你。」
燕山月是鎮東軍統率,世代居住在邊城,戍守邊關。
他將我重新安置在客棧上房,臨走時,斟酌著詢問:「沈姑娘,我已通知城中百姓認領親屬,你要不要去看看。」
7.
城外的廣場上擠滿了人。
活著的,S了的。
哭聲震天,哭自己的爹娘,男人女人和孩子。
我穿梭在其中,如同漂浮在黑雲密布下的河面上,悽悽惶惶。
突然,一節淡粉色的粗布刺痛了視線。
那個廝S聲震天的晚上,吳曉梅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將我牢牢護在身下。
有一個女子正跪在她面前哭,我隻瞧了一眼,便如溺水般窒息,飛快逃離此處。
燕山月一直沉默地跟在身後,直至我停下,也未曾發表一言。
我平靜下來,想說話卻發現聲音嘶啞的厲害。
「燕將軍,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沈姑娘但說無妨。」
「我剛剛看到有些人並無親屬認領,所以想出一筆錢,將他們安葬。」
「好。」
「還有,我想給吳曉梅的妹妹一筆銀子,麻煩你代為轉交。」
「好。」
燕山月陪我回了將軍府。
門房換成兩個生面孔,攔著我不準進入。
未待我表明身份,秦頌宜款款走出。
穿著上好的絲綢料子,眉眼帶著得意:「讓她進來吧。」
門房恭敬地拱了拱手:「是,秦姑娘。」
自成婚後,我的嫁妝一直鎖在堀室中未動。
我帶著燕山月往那邊走,秦頌宜嬌俏著輕笑:「原來將軍正妻,也不過如此。」
我站住,等她繼續下文。
「那天晚上我生得壓根就不是什麼重病,隻是月事提前,經行腹痛罷了。由此可見,位份名頭皆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子的心在哪裡。」
我審視著她的快活,隻覺著好笑。
經歷了生S,我此時的心境早與曾經大不相同。
所謂的兒女情感,看透了便是輕於鴻毛,拿得起也放得下。
「你倒是想得好。但你所謂的喜歡不過是靠輕賤自己去拉攏男子,縱使你這般小心翼翼,待到人老珠黃,不還是要被棄若敝履。更何況,你現在隻是個寄居府中的客人罷了,連外室都不如。」
秦頌宜蹙著眉,像是被戳中痛處,怨毒地掃過我與燕山月:「你何必自作清高,還不是一邊吊著將軍,一邊勾搭其他男子。」
燕山月握起拳頭,寒意順著縫隙滲出。
我先他一步上前,一巴掌扇在秦頌宜的臉上:「秦頌宜,我一直看在副將軍的面上不同你計較。也希望你能訥言敏行,不要損了副將軍的清譽。」
秦頌宜本性如此,受了點偏愛便張牙舞爪。她完全無視我的警告,竟作勢要打我。
燕山月捏住她的腕子,微微用力,秦頌宜便腳步踉跄,摔倒在地。
「你們在做什麼?!」
周瑾從長廊盡頭出現,秦頌宜立馬換上副委屈的神色,喃喃道:「將軍,頌宜無事,您不要責怪……夫人。」
他快步走來扶起秦頌宜:「燕將軍,對我府中之人動手,恐怕不好吧。」
我上前一步:「是我讓他這樣做的,如何?」
周瑾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確兒,我已經提醒過你很多次,不要再對秦姑娘無禮。」
「我不聽又能怎樣。」
周瑾已然壓不住怒氣:「那就從府中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我不屑地抬了抬眼皮,毫不在意,嘟囔了聲「老頑固」,便拉著燕山月離開。
留周瑾在原地大吼:「沈確,你當真是翅膀硬了!」
8.
戰亂過後,我呆在客棧中無事,便幫著燕山月一同安置沒了爹娘、子女、丈夫的百姓。
燕山月說,吳曉梅的妹妹收了銀子,想當面向我道謝。
「還是算了吧,她想見我,隻是不知道她的姐姐因我而S。」
「沈姑娘,你不必把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這並不是你的錯。況且,她也有權知道自己姐姐的事情。」
我最終還是去了。
她一見面就不停磕頭感念我的恩情,我扶住她,磕磕絆絆道:「這本就是我欠你的,因為……吳曉梅是因為救我,才……」
我垂著眸子,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聽見她緩緩說道。
「將軍夫人不必自責,姐姐若是知道自己救了您,肯定很開心。」
「你不怪我嗎?」
她搖搖頭:「姐姐開心,我就開心。」
吳曉梅的妹妹走了。
我終於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盤踞心間多日的迷霧像是終於豁開一個口子,疼痛又暢快。
我抹了抹眼淚,面對著燕山月,不由把心中的想法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我以前一直不願去面對那些民生疾苦。因為我無能為力,無法幫他們擺脫困境,隻能選擇逃避。」
「但是S裡逃生之後,我心知肚明百姓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再也沒辦法坐視不理,可是我是女子,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幫他們。」
燕山月抬起手,在空中停滯片刻,落在了我的肩頭。
他輕輕拍了拍:「世道如此,單憑一人之力無法改變。但僅憑一己之力,所能達到的,也不容小覷。」
「沈姑娘,你拿出銀兩修繕善堂,接濟無家可歸的老弱。或許他們之中就會有人受你影響,將這份善舉傳遞下去。」
「而且我相信,這世上如同沈姑娘一樣的人不止一個,你們所做的,足可比肩許多為官之人。」
我楞楞地看著燕山月嘴唇翕動,被他這番話引出無數未曾涉足過得思緒與浮想。
我所做得意義比我想象中還要大。
一個離經叛道的想法翩然閃現,驚得我打了個寒顫。
但是此後,我不斷為這想法所吸引,沉迷,最終,暗下決心。
9.
知府為奉承周瑾和燕山月兩尊大佛,特地設了場慶功宴。
不可避免地,我與周瑾再次相見。
我跟著燕山月,他帶著秦頌儀。
我咋舌,如今,周瑾已是裝都不願再裝了。
距離上次不歡而散,不過半月時間。
我沒去找過他,他也沒來找過我。
我了解周瑾,他自以為還能像以前那樣拿捏住我,等著我服軟。
所以當他看到我與燕山月言笑晏晏,而對他不理不睬的時候,他終於帶著按不住的妒忌走過來,冷聲道:「確兒,你在外面玩也玩夠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挑挑眉:「可你不是說,讓我再也不要回去麼?」
「我……」周瑾噎住,但還是放軟語氣:「我那隻是一時氣話,算不得真。」
「可是我當真了。」我冷淡著表情,第一次用這幅生疏的樣子面對周瑾:「周瑾,我不會再回去了,我們和離吧。」
和離兩字一出,連燕山月也忍不住側頭看我。
隻有秦頌儀,目露喜悅,嘴角抑不住往上翹。
如果我走了,她就可以暢通無阻地嫁進將軍府,甚至成為將軍夫人。
周瑾看不出是驚怒還是慌亂,或許兩種都有,他想伸手來抓我的手腕,被燕山月閃身擋住:「周將軍,還是不要為難沈姑娘了。」
周瑾像是找到了發泄口,一拳砸到燕山月臉上:「混蛋,你他媽說替我照顧確兒,就是這樣照顧的嗎?」
燕山月也不甘示弱,兩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他們被分開時,燕山月的眼角嘴角全都掛彩,周瑾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我跑過去,愧疚地關心燕山月的傷勢,周瑾眼眶發紅,他推開湊上來的秦頌宜,委屈地對我說:「確兒,我疼。」
我假裝什麼都沒聽到,攙扶著燕山月,一起離開這裡。
周瑾明白了我是認真的,他出現在義善堂的門口,神情落寞而卑微。
他捧出一束藍星花,小心翼翼:「確兒,我把那塊空地重新種上了藍星花,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印象中的周瑾一直都是俯視的,居高臨下的,從未像如今這般討好著乞求我原諒。
我看了隻覺著難過,周瑾十多年來對我的好都做不了假,往日情誼,哪那麼容易一筆勾銷。
但這到底不是愛,我搖搖頭:「藍星花很美,不過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有了新的事要做,我賣掉自己的嫁妝,給戰亂中失去爹娘的孩子做過冬的棉衣。他們在院子中無憂無慮地嬉笑打鬧,我守在一旁,覺著他們才是最美的花。
秦頌宜被周瑾強行送出了府,她積攢下來的恨意讓她將一切全都怪到了我頭上。
她衝進義善堂,想將我推進冰冷刺骨的池塘之中。
「沈確,你應該S在那個晚上的。你為什麼活著,你為什麼還活著?」
我閃身抓住她的手,借力將她掼倒在地。
「秦頌宜,在這亂世中活著的哪個不是個頂個的清醒,縱使擁有傾城美貌的女子也難逃被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命數,更何況你。」
「原本你隻需要做將軍府的貴客,就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可你不知天高地厚,總是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落到如今這般田地是你應得的。」
燕山月趕來,將秦頌宜用枷鎖銬住。
她的眼中閃著絕望與不甘,絕望呼號:「我是周將軍的人,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我笑了:「好,我給你一個機會,如果周瑾願為你求情,我便放了你。」
但是當秦頌儀被押到他面前時,周瑾卻冷著一張臉,對秦頌宜S意迸現:「誰給你的膽子,敢對確兒動手?」
秦頌宜仰天大笑,笑著笑著,轉為悲愴:「周瑾,在涼州城的時候你做過什麼你忘記了嗎?在你的確兒命懸一線時,你正和我在床榻纏綿。如今裝成這幅深情的模樣,你不覺得諷刺麼?」
周瑾臉色瞬間灰敗而張皇:「確兒,你聽我解釋。我……」
他根本找不到借口,沒有人強迫得了他。
他一步步陷進秦頌宜的溫柔鄉中,徹頭徹尾輕視了我的情意和對我的承諾。
我依舊雲淡風輕,開口道:「周瑾,我想和你談談。」
我們找了個僻靜的角落。
「周瑾,我明白,世道如此,我拘著你,恐怕才是逆常理而行。」
「確兒,你,你願意諒解我?」
我點點頭。
周瑾欣悅的笑容尚未維持片刻,又生生僵在臉上。
「周瑾,我要走了。我不會強迫你為我做什麼,但我也不會繼續呆在你身邊。從此之後,你娶妻也好,納妾也罷,都與我無關。」
「你、你要去哪裡?」
「容城,我要去幫那裡的百姓們。」
周瑾頹然站立,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無非是挽留我,不願讓我離開。
我轉過身:「周瑾,算了吧, 放過自己,也放過我。」
10.周瑾視角
我看了甚是喜歡,滿心期待著周瑾將它送給我,但是第二天,卻看它戴在了秦頌宜的腕上。
「(確」她走時沒有告訴我,但即使告訴了, 我也攔不住。
從客棧找到她的那天起,確兒就變了,不再是那個怯生生仰望著我的小姑娘。
每次想到這,我都會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是我鬼迷心竅, 傷害了確兒,親手將她越推越遠。
我永遠無法體會在敵軍圍山的那個晚上,她到底該多麼絕望。
我恨自己, 也恨秦頌誼。
但是秦頌誼被放出來後做了一個地主家的外室,因難產S在了鄉下的莊子上,我便承擔了自己最大的恨意。
我一直了解著確兒的行蹤,她從榮城呆了一年, 又去了南越, 這次又不知道要呆多久。
或許是她沒有和燕山月在一起讓我燃起希望, 確兒心裡還是愛我的。
三年後, 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想念,忍不住去南越城見她。
確兒比之前黑了點瘦了點, 她正在給百姓施粥,看見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她讓我等一會,待百姓全部離去後, 給我舀了碗茶:「你怎麼會來這, 我記得南越離你駐軍的地方很遠吧。」
不知怎麼的, 我竟不敢在確兒面前袒露自己的愛意, 慌亂間隨意扯了個借口:「恰巧經過, 就來看看你。」
確兒沒有深究,開始一句一句和我聊起闲天。
她說起這三年來的生活,回憶到開心的地方, 會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沒有我在身邊, 她過得甚至更好。
確兒說她馬上會離開南越,去往其它地方, 她規劃好了一切, 沒有半點我的影子。
我在沉默中兀自絕望,確兒看向我的眼神有喜悅有驚訝,但也僅限於此。
於她而言,我是朋友是哥哥,卻不是常伴一生的愛侶。
我與確兒此生, 再無可能。
臨走那天, 確兒笑著說有緣再見。
我藏起一切波濤洶湧的情感, 勉力揚起一個笑:「我在客棧老板那寄存了一筆銀子,你記得去取。確兒,我走了, 願你此生平安,得償所願。」
那筆銀子下壓著我籤了名字的和離書,也許確兒早不在意,但是我隻能以這種方式, 徹底放她自由。
確兒,如果有緣,我們來世再做夫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