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小姨和表妹天天在一起，或許看不出來，但初次見面的人卻可以一眼看出她臉上的「偽人感」。

 

這種不協調在平面照片裡或許不明顯，但是在現實中加上表情，很容易讓人不適。

 

不知道小姨和表妹什麼時候才會發現這一點。

 

9

 

後來的一天，表妹被選上當地文旅局舉辦的旅遊宣傳活動直播。

 

小姨早早把消息發在群裡，要親戚們都來看看，為表妹捧捧場。

 

「這可是霖霖在官媒裡的第一個鏡頭哦。」

 

「說不定她走紅以後，還會有粉絲來考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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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全家人剛好線下聚了個會。

 

所有人一邊吃，一邊在電視機前等著表妹的出場。

 

左等右等，直到最後一個小朋友表演完，也沒等到表妹。

 

「怎麼回事啊？」

 

我們在群裡面問。

 

小姨久久沒有回復。

 

我媽想給小姨打個電話的時候，直播裡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

 

「憑什麼不讓我女兒出鏡！她是這幫小孩裡面最好看的！」

 

「在這裡！」我媽驚呼，往畫面角落一指。

 

那正是小姨，牽著我表妹，正在跟幾個穿文化衫的工作人員理論。

 

小姨面紅耳赤，拿手指著工作人員的臉，聲音越來越尖銳，我們也就聽得越來越清晰。

 

「你們也是提前審過簡歷見過照片的啊！」

 

工作人員剛開始還滿臉和氣，也逐漸不耐煩起來。

 

「實在不好意思，主要是您給的照片和現實中差異有些大了，不是很符合我們的要求……」

 

「您的孩子的臉有些……，不符合我們青春陽光的主題。」

 

確實，臺上這些少年少女，未見得五官有多精致，但是卻看起來陽光大方，讓人一眼就聯想到初升的朝陽，感覺到蓬勃的朝氣。

 

表妹的臉跟他們的放在一起，的的確確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小姨的嚷聲越來越大，幾乎要影響到正常的直播畫面了。

 

表妹也在拉她。

 

幾個保安走了過去。

 

主持人皺著眉，拉高語調蓋住了小姨的聲音。

 

小姨嚷嚷著被推出畫面。

 

……

 

我們一家人面面相覷。

 

彼此的手機響起。

 

小姨一條接著一條，在群中發了幾條五十多秒的長語音。

 

我點開一條。

 

「什麼垃圾活動，一點審美都沒有！又辛苦酬勞又低，狗才願意參加呢！」

 

「這就是霸凌！霸凌！」

 

「一定是那些家長反映的，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跟我們霖霖同臺，怕他們自卑！」

 

「……」

 

尷尬的空氣在餐桌上流淌。

 

我夾了一筷子：「大家吃飯，先吃飯！」

 

10

 

上次被文旅直播退貨之後，小姨偃旗息鼓了一段時間，又很快打起了精神。

 

「什麼破活動，才給幾個錢，霖霖去本來就是自降身價。」小姨大手一揮，「不管它了。」

 

接下來的日子，一個一個的商業活動也將表妹拒之門外。

 

小姨慌了神。

 

最後是一個厚道的攝影師看著表妹的臉直搖頭。

 

「小小年紀就動了這麼多，不到三十臉就全垮了。」

 

「你趕緊找專業的整形醫生吧，越專業越好。」

 

我媽聽了也急，天天在網上搜哪家醫院的整形科醫生經驗足。

 

小姨卻讓我媽別操心，她自己搞定了。

 

聽到價格的時候，我媽嚇了一跳。

 

「人家是專業的美容顧問，給很多大牌明星看過臉的，老娘這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小姨神神秘秘。

 

「不過要不是他看霖霖天生條件好，花多少錢也請不動他。」

 

「妹夫他沒意見嗎？」我媽遲疑。

 

「他懂什麼？」小姨冷笑。

 

「現在經濟形勢不好，他那點小生意還能做幾年，現在是網絡時代，以後霖霖真的成網紅了成明星了，那就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

 

媽媽不敢接話了。

 

回家，我媽悄悄問我：「這不會是騙子吧？」

 

我一笑，「媽，人家小姨是專業的，咱們就別外行指導內行了。」

 

小姨帶著表妹，聽從那個高級美容顧問的建議，繼續往整容醫院跑。

 

「每周都去，聽說已經花了快一百萬了……」我媽偷偷告訴我。

 

再然後，就很少聽說表妹的消息了。

 

小姨也很久不往家族群裡發表妹的照片了。

 

11

 

轉眼，表妹又該升學了。

 

小姨給我打電話。

 

「你是當老師的，也是她的姐姐，該給她輔導輔導。」

 

上輩子我確實是盡心盡力輔導了，讓表妹的成績從來沒掉出過中遊。

 

但是我換來了什麼呢？

 

如今我隻是一笑：「不好意思小姨，我現在在讀研，已經不是老師了，忘記怎麼教學生了。」

 

沒等她開口罵我，我繼續說：「再說了，表妹本來就是可以靠臉吃飯的人，接個通告一天成千上萬的，哪裡需要讀書啊。」

 

在小姨的謾罵聲中，我掛斷了電話。

 

後來，聽說表妹進了一所學費高昂的藝術中專。

 

我媽之後在街上偶遇過她。

 

她戴著口罩，和幾個打扮新潮的年輕人聚在一起。

所有人手裡都點著香煙，大聲調笑，罵著髒話。

 

她親昵地靠在其中一個染發男生身上，男生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叼著煙去踹那個男生。

 

一群人都笑起來。

 

她一眼瞥到了我媽媽，眯了眯眼睛，背過身去了。

 

12

 

再次見到表妹，是過年團聚的時候。

 

她和小時候已經看不出來是同一個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動刀太多的原因，整張臉浮腫得厲害，特別是眼睛，完全看不出往日清秀的模樣。

 

姥爺看見表妹這個樣子，眉頭立刻就提了起來。

 

姥姥趕緊拉了一把，姥爺才沒有當場發作。

 

吃飯的時候，表妹一直在用手機當鏡子照，沒怎麼說過話，飯也沒吃兩口，悶悶不樂的樣子。

 

表妹下桌之後，姥爺摔了筷子，「你看你把好好的孩子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小姨不以為意：「消腫了就好了，別少見多怪。」

 

我不想聽他們爭吵，出了席，卻隱隱約約聽到表妹的罵聲。

 

「xx 又犯賤，居然敢陰陽我，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什麼樣子！」

 

「等我養好了，親自去抽她。」

 

髒話一句接一句，根本不像從這個年紀的孩子嘴裡說出來的話。

 

後來聽說表妹和人打架了。

 

學校老師是我考編培訓班的同學，知道林霖是我表妹之後，一陣咋舌。

 

「她和那個女生一直都有矛盾，好像她們一直在為一個男生爭風吃醋。」

 

「那天她們吵得很厲害，那個女生罵你表妹是整容失敗的醜八怪，你表妹先動了手，上去就拿圓規扎人家的眼睛。」

 

「人家是反抗的時候推了一下，你表妹自己摔了，不知道怎麼撞的，起來的時候鼻子都歪了。」

 

「我也看到了，挺嚇人的，後來兩個人都送去醫院了。」

 

聽說對面最先是想好好溝通，但是小姨趕到醫院之後就罵開了。

 

她指著對面家長：「你們家孩子還把我閨女鼻子打歪了，我閨女這張臉是可以上B險的，你賠！！」

 

對方家長氣得倒仰，立馬報了警。

 

對方做了傷情鑑定，眼睛雖然沒事，但是面部受損嚴重，輕傷二級。

 

小姨一下子就急了，也要拉著表妹去鑑定，卻被告知對方是正當防衛，對方沒還手，根本不算互毆。

 

表妹可能要面臨刑事訴訟。

 

小姨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上門去找了對方幾次求諒解，對方見都不見。

 

小姨天天來找我媽哭。

 

姨夫也跟小姨吵：「你看你把孩子都教成什麼樣了！」

 

小姨跟他對打：「你要是生意一直平平穩穩，哪裡需要女兒著急賺錢！」

 

我們才知道，小姨每次說到姨夫的生意都是在吹噓，實際上他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

 

最後姨夫帶著表妹，一把鼻涕一把淚，賠了對方好大一筆錢，求得了對方的諒解。

 

表妹被判緩刑，學校也把她開除了。

 

小姨眼淚一抹，說沒事，本來也不指望她念書。

 

她申請了幾個短視頻賬號，說直播做網紅才是正道。

 

「長這麼好看，隨便播一播，肯定有很多人喜歡，那打賞不是唰唰地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表妹的臉本來就動得太多，如今鼻子一歪，竟然一時間整不回去了。

 

表妹幾乎是住在了美容醫院裡。

 

13

 

小姨來我的學校堵我，跟我借錢。

 

「工作了這麼多年，總該有些積蓄吧？」

 

小姨如今真是急了，一臉憔悴。

 

這還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她素顏的樣子。

 

聽說那個高級美容顧問看了表妹的臉，收了小姨大筆咨詢費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表妹在醫院待著，後續方案還是個無底洞。

 

我攤手：「小姨，你是知道的，我之前一個月這麼點錢，哪裡存得下？」

 

她扭頭就去找我媽。

 

我媽勸：「要不別去美容院了，你們這一個月十幾萬，吃不消啊。」

 

小姨拉著我媽的手，哭：「姐，你知道的，霖霖現在每個月都要微調，根本斷不了。」

 

「她現在書念不成了，要是臉再垮了，人就徹底廢了呀，以後誰還要她！」

 

我媽陪著流眼淚，但是錢卻拿不出來。

 

我之前預料到了，將我媽的錢全買了各種理財和B險，一時間根本提不出來。

 

我媽就算想給，也就隻有她那點退休金可以揮霍。

 

對小姨來說也是杯水車薪。

 

小姨跟姨夫鬧，說姨夫肯定在外面藏了錢，說姨夫之前在外面買了房，包了別的女人。

 

她要姨夫把外面房子賣了，錢給表妹繼續做手術。

 

姨夫指著小姨鼻子罵：「你還好意思要錢，這些年你花了我多少錢，還把我們女兒糟蹋成了個爛人！」

 

姨夫之前還做著表面功夫，小姨這一鬧，姨夫徹底不回家了。

 

小姨拉著我媽去捉奸。

 

我媽不敢去，小姨自己雄赳赳地出發了。

 

那個女人更年輕更漂亮，還抱了個兩三歲的小孩出來，一臉挑釁地看著小姨。

 

小姨上去扯著姨夫的領子哭：「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給你了，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姨夫把小姨推倒在地，護著小三走了。

 

小姨崩潰了，又要嚷嚷著和姨夫打離婚官司。

 

兩個人光速離了婚，小姨卻沒分到什麼錢。

 

姨夫早就有所提防，將錢想辦法轉移給了那個女人。

 

至於表妹，他除了每個月給點錢，其餘的也不打算過問了。

 

小姨氣得天天在家裡罵，罵姨夫，罵自己命苦，罵自己花容月貌卻所託非人。

 

成了半個瘋子。

 

14

 

後來，不知道小姨從哪裡弄來了錢，總算把表妹接出了院。

 

就是那張臉，怎麼看怎麼奇怪。

 

小姨卻不覺得，興衝衝就要表妹開始直播。

 

表妹把設備一推，摔破了鏡子，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出來了。

 

她一邊罵，一邊砸表妹的門。

 

「你個沒出息的！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錢，你就這麼報答我？」

 

「你出來直播啊，會有人喜歡你的！燈光一打美顏一開，你本身長什麼樣子壓根就無所謂！」

 

無論怎麼摔打那扇門，表妹卻始終不回應。

 

小姨的尖叫和怒罵都石沉大海。

 

後來，大半夜，我寫完論文正準備睡覺的時候，接到了表妹的電話。

 

表妹聲音顫抖，哭著說：「姐，我想回學校。」

 

電話那頭還有小姨砰砰砸門的聲音。

 

我嘆一口氣，給她推了幾本書。

 

後來聽說追債的人打遍了親戚朋友的電話。

 

原來小姨為了讓表妹繼續整容，竟然借了網貸。

 

她好多年不工作，如今沒有任何社會技能，這筆錢自然還不上，以至於越滾越多。

 

小姨跟我打電話求救，求我無論如何借錢給她。

 

「實在不行你和身邊人借點呢？」小姨說，「都是一家人，不要這麼絕情。」

 

我笑了：「不好意思小姨，我相貌平平隻會S讀書，沒有人願意為我的顏值買單的。」

 

我掛了電話。

 

後來聽說小姨破罐子破摔，自己操刀上手直播，整天在攝像頭前搔首弄姿。

 

收獲的卻隻有惡評和嘲笑。

 

「一把年紀還出來賣啊大媽。」

 

小姨偃旗息鼓。

 

後來她成了失信人員，成天東躲西藏，漸漸沒了消息。

 

上輩子那場選秀，就在這些兵荒馬亂裡寂靜無聲地過去了。

 

這次, 表妹連門檻兒都夠不上了。

 

別人光鮮亮麗的時候，表妹確診了抑鬱症, 在家裡躺著, 如同一座石像。

 

「唉, 她也沒個朋友可以開導開導她。」我媽嘆氣。

 

這些年, 表妹經常不在學校, 要麼就是自詡美貌態度張狂，竟然連一個真心伙伴都沒有。

 

這種局面，隻有她自己熬了。

 

15

 

我順利畢業的那天，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霖霖要跳樓！」我媽焦急萬分，「你快回來。」

 

我趕到現場，表妹已經在走廊邊緣坐了很久了。

 

樓下圍了一圈人，小姨站在樓下, 披頭散發地朝樓上喊：「不要啊閨女！」

 

「求求你了！」

 

「下來，媽媽和你好好說！」

 

媽媽擦著汗, 說小姨不知道從哪裡領了個男生, 直接帶回了家, 要表妹和男生結婚。

 

表妹不願意, 小姨動手就打。

 

小姨把表妹和男生鎖在家裡, 要他們「交朋友」。

 

一不留神，表妹就爬上了陽臺。

 

那個男生見勢不妙, 早就跑得無蹤影了。

 

「霖霖！」小姨聲音悽厲, 「我是你媽, 我怎麼可能害你呀！」

 

「你的臉不可能恢復了，我們要面對現實啊！」

 

我和我媽對視，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匪夷所思四個字。

 

怎麼能有人，在這種時候還和孩子這麼說話呢？

 

連警察都聽不下去了，有人上去捂她的嘴。

 

她掙脫了警察，繼續朝樓上喊。

 

「霖霖，你還年輕，不明白！」

 

「你現在長成這個樣子, 能找到有人照顧你就很好了呀！」

 

「你老這個樣子, 以後的人生你怎麼過啊！」

 

話音未落。

 

頭頂的身影急速降落。

 

小姨一聲尖叫, 圍觀群眾一聲驚呼。

 

我媽突然攥緊了我的手，靠在了我身上。

 

16

 

表妹墓碑上的照片是她未整容前的樣子。

 

很清秀，很可愛。

 

整個追悼會小姨都沒有出現, 她已經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

 

我媽拼了命地聯系她。

 

最後也隻能嘆著氣放棄。

 

日子回歸平淡, 我新找的工作很簡單。

 

雖然薪資也沒有達到曾經表妹一天的水平，但日子也在慢慢變好。

 

我媽心思少，又沒聽出來。

 

「仿我」「暑假一起去割雙眼皮吧, 那個美容院還有學生套餐呢。」

 

「……」

 

「等下吃飯我就不去了, 我再胖就要超過 85 斤了。」

 

「……」

 

「xx 長得這麼抽象，不知道她男朋友是怎麼看上她的。」

 

「……」

 

「不好看的話，要麼是懶, 要麼是窮，女生就是應該精致好看嘛。」

 

「……」

 

我回頭。

 

仿佛看到了表妹那張破碎的臉，正在朝我嫣然一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