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推移,跟同學們也漸漸拉近了距離。
那時高中大家主要還是學習,雖然偶爾有龃龉,但霸凌這種現象還是比較少見的。
很快半年過去,高一的期末考,我到了年級一百七。
算不得什麼好成績。
但媽媽說,隻要在進步,就有希望。
因為趕進度,工地滿負荷運轉。
工地有食堂,但大鍋菜味道很一般。
工人師傅們偶爾也想打打牙祭,就會來媽媽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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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用料扎實價格實惠,都是本地味道。
她主廚,舅舅幫忙,從中午能一直忙到晚上九十點。
媽媽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回鄉下。
家裡的活都是舅媽在幫襯。
日日悶在廚房。
她的手變粗糙了。
但因為沒見過多少太陽,皮膚卻變白了不少。
那次是周末。
頭天晚上學到十二點,我難得睡了個懶覺。
九點多下樓,媽媽正在廚房備菜。
爸爸不知何時來了,蹭在她旁邊搭話:「切這麼多辣椒,得炒多少菜,能用完嗎?」
「能。」
「這肉怎麼倒垃圾桶了?」
「忘記放冰箱,有味兒了。」
「多放點香料一炒,這些工地上的大老粗也吃不出來的。」
媽媽停下忙碌的手,壓著火氣:「劉昌盛,你有事說事。」
爸爸絞著手:「豔子,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15
劉寡婦又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怕是剛出了小月子就有了。
這次還不到兩個月,就有了早產的跡象。
保胎得住院,住院得花錢。
爸爸急急道:「媽她一直想要個孫子,之前兩個都沒保住,這個說什麼也得留下來。
「我也四十來歲了,村裡跟我一般大的,有些孫子都有了。
「無論如何這孩子也得生下來。」
時代不斷在變化。
彈棉花以前是一項手藝。
可如今成品的棉花被美觀方便還實惠,爸爸的手藝如編竹筐修鍋匠這些一樣,逐漸被時代淘汰。
而他踽踽不前,沒有學習和進步。
不像媽媽,始終跟著時代,大膽嘗試,求新求變。
媽媽氣笑了:「之前醫生說過她不能再懷孕,對身體不好,你是沒聽見嗎?」
「她自己也沒反對,而且媽她要抱孫子……」
媽媽打斷他,厲聲道:「劉昌盛,你四十了,不是十四!
「媽媽媽,媽媽媽,你沒斷奶嗎?」
媽媽鄙夷又失望,「哪怕她懷孕對身體大有害處,你為了要個兒子,也不管不顧嗎?」
爸爸不理解:「你不是一向跟她不對付?你還怕她身體有毛病?」
「這是兩碼事,說了你也不會懂。」媽媽拿起砍刀剁排骨,「我沒錢借給你,也奉勸你不要拿老婆的命冒險。」
爸爸還要哀求,媽媽面無表情舉起砍刀:「我沒錢,而且我很忙。」
爸爸悻悻出了廚房。
很快就有客人上門。
媽媽炒菜,我幫著招呼客人。
她周旋在廚房和前廳,自信爽朗的笑聲充斥著小小的飯館。
飯館開了燈,光線很足,照得媽媽唇紅齒白,笑容燦燦。
爸爸呆呆坐在門口的桌子上,痴痴地看著這一幕。
客人越來越多,採買的舅舅也趕回來了。
媽媽走到爸爸面前。
他激動地站起來,喃喃說:「豔子,當初我們不離婚就好了。」
媽媽哂笑一聲:「你要是不點菜,就別佔著位置,沒看到客人在等位嗎?」
我被媽媽和舅舅趕去二樓做作業,從閣樓的小窗戶看到爸爸離開。
他肩膀耷拉著,一步三回頭。
表情裡全是不舍和懊悔。
但他顯然沒把媽媽的話放心上。
他還是從別處借到錢給劉寡婦保胎了。
不過聽舅舅說,劉寡婦住了一段時間的院,花了不少錢。
回去後也格外小心,成天臥床。
吃喝都是老太婆伺候著。
饒是如此,孩子依然沒保住。
老太婆受了一個多月的氣,再也忍不了,跟劉寡婦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她罵劉寡婦沒福氣,克S了老公又保不住孩子。
劉寡婦罵她是掃把星禍害精。
要不是之前喝了那碗男胎藥,之前那個兒子肯定能生下來。
雙方大打出手。
最後老太婆斷了兩根肋骨,劉寡婦瘸了腿,爸爸臉上身上都掛了彩。
經過這件事,老太婆徹底相信了醫生之前的話:劉寡婦不能生了。
不能生的女人要來幹嗎。
她又撺掇爸爸離婚,但劉寡婦可不是那麼好相與。
她站在院子裡咒罵老太婆,連劉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還說老太婆要是再敢插手她跟爸爸的事,以後飯都不給她吃,就讓她活活餓S。
在絕對的蠻橫面前,老太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根本不管用。
那個新年,家裡格外熱鬧。
媽媽穿著嶄新的紅大衣,黑色皮鞋。
也給我買了紅棉袄新褲子和一雙雪白的靴子。
回村的那天下著雪。
她脊背挺直,鞋跟在雪地裡留下一個個深深的印子。
簌簌雪花飄落在她高高扎起的馬尾上。
從背後看,她恍若還是二十歲的少女。
從正面看,渾身上下也散發著自信昂揚的氣息。
她坦然地對每一個曾經議論或者嘲笑我們的村民微笑。
並告訴我:「不用計較井底之蛙的看法和嘲笑。
「他們的世界那麼小,永遠隻有眼前這一小塊。
「隻有我們自己過得好,做得對,這就夠了。」
爸爸那邊的親戚,自從離婚後就基本不跟我們走動了。
那年過年卻都上門來了。
村裡人人都是笑臉,個個都誇媽媽能幹。
還不住地誇我。
「若楠就是懂事,現在讀致遠,以後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聰明,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不僅跟你媽媽一樣漂亮,機靈勁也跟你媽一樣。」
……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人上門來做媒。
16
除了正經的媒婆,還有人給自己「表弟」「堂哥」「大外甥」之類的人做媒。
有離異的老師。
有喪偶的挖掘機司機。
有三十多歲還沒結過婚在廠裡上班的「老」光棍。
無論是哪一個,都比當初想求娶媽媽去當保姆那些男人強多了。
而且他們哪怕自己沒兒子,也沒有要求媽媽必須給他們生個兒子。
你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
很多看似不可撼動的條條框框,其實也是能讓步的。
村裡的張麻子早年還託人做過媒。
這次回家過年,有人開他玩笑:「豔子還是單身,你再去試試啊。」
張麻子笑了笑:「你們別尋我開心,豔子現在是老板,她這樣的條件,哪裡看得上我?」
但媽媽全都拒絕了。
「我現在隻想扶著若楠考大學,其他的事暫時不考慮。」
村裡人又議論。
「若楠以後嫁人了,她難道還能跟過去?」
「她還是一根筋,要是我就趁著現在行情好,挑個條件最好的嫁了,下半輩子也有依靠。」
……
但這些話,也隻在背後說說,沒有再當著媽媽的面提起。
這次回來過年,媽媽還想給店裡挑個服務員。
生意實在太好,她跟舅舅忙不過來。
田裡地裡離不開人,舅媽得在家照料,思來想去,媽媽想招個服務員。
工資一個月 700,包吃包住。
一個月休息四天。
那時候去廣東廠裡打工,一個月也就八百塊,離家還遠。
媽媽這條件開得很實誠。
她隻稍稍跟人提了一嘴,當晚全村人都知道了。
從我們回來後就一直沒露過面的老太婆,當晚吭哧吭哧來了。
她拿出一小包薄荷糖給我:「若楠,拿著。」
「不用了,我家有。」
老太婆急了:「你拿著,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這個的嗎,奶奶特意給你買的。」
小時候窮,又很嘴饞。
有次撿了一顆老太婆掉在地上的薄荷糖吃,她用竹掃把抽得我後背上全是血道子。
而且從那以後,還將糖罐鎖在櫃子裡。
我打開零食盒的蓋子,指著裡面滿滿一盒五花八門的糖果:「媽媽給我買徐福記,比薄荷糖好吃多了。」
老太婆訕訕笑了笑,進入正題。
「豔子,我聽說你那飯館要招人?
「你看昌盛行不行?
「他做事你是知道的,細致盡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又有若楠,招誰不是招,你讓他幫你幹活唄。」
媽媽似笑非笑:「一個月才七百工資,他看得上啊?」
老太婆一聽有戲,整個人立馬精神,身體前傾,笑著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說什麼工資不工資的。
「趙寡婦不是個東西,昌盛遲早要跟她離婚的。
「我現在看明白了,夫妻還是原配的好,那麼多人給你介紹對象你都沒興趣,肯定也是念著昌盛的好吧。」
她絮絮叨叨,「到時候他去了你店裡,男主外女主內,店裡的生意一定能更紅火。
「你身體不好,我也不逼你生兒子了,昌盛的舅舅有三個孫子,最小的那個才五個月,到時候抱過來養在你們名下,以後若楠也有伴,你們也有人養老。」
17
這算盤珠子打的。
我臉都崩壞了。
媽媽撩起眼皮看我一眼。
我心領神會,悄悄出門去尋趙寡婦。
老太婆還在那盤算:「你那店,一個月能賺三五千吧?
「到時候拿一千塊打發了趙寡婦,你再跟昌盛復婚……
「昌盛能幹,到時候他去了,就讓你哥回來休息。你們才是一家人,你哥畢竟是外人。」
媽媽冷嗤:「豬奶奶你倒是挺會做夢。
「就劉昌盛,要相貌沒相貌,要錢沒錢,要身體還沒身體,尤其還有你這樣的攪屎棍老娘。做什麼春秋大夢,還想我跟他復婚,還想把我哥趕跑,掌管我的店,他主外我主內……
「拿鏡子照照好吧,買不起鏡子原地撒泡尿也可以,他哪裡配得上我?」
老太婆道:「你們到底是原配夫妻……」
她話音剛落,趙寡婦憤怒的獅子吼響起:「什麼原配夫妻?
「老不S的,看來上次打斷你的骨頭已經愈合了是吧。」
兩人開始對罵。
「你個老婊子……」
「你個不下蛋的小賤貨。」
……
媽媽很不耐煩:「要打架回你們自己家,大過年的,別弄髒了我家的地。」
臨走時,趙寡婦憤憤衝媽媽說:「你等著,我肯定給昌盛生個兒子。」
媽媽隻是笑笑。
那時我便知道了。
有些人就是池塘裡的爛泥。
不管你如何示範如何敲打,它也始終上不了牆。
她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或許是因為相似的遭遇,媽媽最後選擇了剛離婚獨自帶著五歲女兒的王嬸子。
王嬸子幹活麻利,笑容樸實,沉默寡言。
幫媽媽和舅舅減輕了不少負擔。
高二下期,新醫院投入使用了。
不遠處,新的汽車站也在建設中。
媽媽店裡的生意越發好了。
她招了個廚師幫舅舅,又招了個服務員給住院訂餐的人送餐,自己則主要負責收銀接電話採買這些。
但不管再忙。
我的家長會她一定參加。
也會定期給班主任打電話,詢問我在學校的情況。
逢年過節,還會給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們送點自己做的臘肉香腸粽子等等。
還經常做一些肉幹鹹菜,讓我帶去學校跟同學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