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忍心扔進大牢,隻軟禁在華歌匯的地下室。
亦沒忍心對她用刑,隻用了冷暴力——不見她。
她不怕槍口頂著腦袋,卻最怕他的冷暴力。怕他消失,怕他膩煩,怕他負心。
這一次,他足足把她冷了兩個月。
心想著,待她防線徹底崩潰,再軟硬兼施,就什麼都問出來了。
這期間,他仔細調查了她的來歷和行跡。
竟沒查出任何問題。
她看上去太清白了。一個從蘇北農村來上海灘謀生的小姑娘,進入華歌匯以後專心工作。紅了以後也很知分寸,從不獨自出門,不和闲雜人等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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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裡,隻有凌先生。凌先生不在時,她除了唱歌,便是等待他。
3
凌先生走下臺階。愈往下走,湿冷愈重。
不知這空氣中的水,是來自上海春天的雨氣,還是蘇北女人的眼淚。
柳蕭疏坐在地下室牆角的木板凳上,裹著寬闊的黑呢鬥篷。
隻露出小小的慘白的臉兒,小鹿般的眼睛空洞呆滯。
見到他來了,她有些恍惚,三分驚喜,三分悽楚,三分委屈。
剩下一分是什麼,凌先生也看不透。
她慌忙站起身,卻不像過去那樣冒失地奔赴他,盤查他,質問他。
他走向她。這次他是絕對主動的,凌駕於她之上的。
他掏出腰間的槍,頂著她腦門。
「說吧,你是誰?」
她淚凝於睫:「你S了我吧。這樣的日子,活著比S了還難受。S了我吧,你這個負心漢。」
他說:「別跟我耍花招,實話回答我的問題。」
「你要的實話是什麼?實話便是我恨你,我好恨你!」
他無奈長嘆,放下槍。
她永遠跟他不在一個調頻上。
他卻忽然有個很離譜的想法:這個女人,是真愛他的。
饞他的女人很多,但愛他的沒有一個。
她又是第一個。
他扣住她的後腦勺,狠狠吻住她的唇。
槍口堵不住她的聒噪,隻有吻才可以。
她抱住他,哽咽地,熱烈地回應他。
他扯去她的鬥篷,把她按在牆上。
她慘慘地哼了一聲,他更興奮。
仿佛這樣,他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
地下室這一場「酷刑」完畢,「女特務」啥都沒「交代」。
倒是把凌先生的心又給籠回來了。
消失了兩個月的歌星柳蕭疏,再次登臺獻唱,轟動全場。
「時有鬱鬱情難遣,且任烈烈慰平生。」她的歌聲宛轉悲戚。
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凌先生默默吃酒。
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姑娘,連這歌詞的意思都不懂,就在那裡瞎胡唱。
可他的眼眶,為何湿潤了?
和柳蕭疏好了沒幾天,凌先生又玩消失了。
這次不是公務,而是私務。
馮長官的千金從德國留學回來了,凌先生親自去碼頭迎接。
馮落落,一個集美麗、智慧、才華、財富於一身的女人。上海灘最有權勢的凌先生追了她六年,她是他的白月光兼朱砂痣。
兩人曾談過戀愛,卻無疾而終。四年前,她遠赴德國留學,凌先生落寞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就沉迷風月,身邊女人換了又換,但沒有一個能挑動他的心弦。
而柳蕭疏……更不及馮落落萬分之一。
碼頭上,慣常冷酷而盛氣逼人的凌先生,面對久違的心上人時,溫柔得令人側目。
他像一個紳士一樣伸出手,扶她走下碼頭。給她送上一捧玫瑰,為她打開汽車門。
車隊浩浩蕩蕩,來到一座豪華酒樓。
酒樓門前鋪著紅地毯,他牽著她,款款走進酒樓。
周圍,名流雲集,記者咔咔拍照。一場接風儀式,被凌先生搞成了上海灘的頭條。
第二日早上,關於凌先生給馮小姐辦接風宴的消息,已經登上各大報紙頭條。柳蕭疏站在窗前發呆,一張報紙被風吹到窗下。她本是不識字的,卻被報紙上的大幅照片吸引了目光。
一男一女並肩而立,男人英挺俊逸,女人美麗貴氣。
那個女人,柳蕭疏不認得。但那個男人,是她朝朝暮暮一直在想的人。
昨夜,她又等了他一晚上。他好幾天沒來了,也不給她說一聲。每次玩消失都玩得很決絕。
原來,是有了新歡啊。
他說過不喜歡招搖,卻可以為了這個女人,搞那麼大聲勢,驚動那麼多媒體。
柳蕭疏覺得有點冷,抱緊雙肩。明明是暮春了,怎麼還是那麼冷呢。
她發燒了。當晚強撐著上臺唱了兩首歌,下臺的時候,腳下一趔趄,暈倒了。
客人們驚呼。
凌先生是通過報紙知道了柳蕭疏生病的消息:
「突發!歌星柳蕭疏臺下暈倒,疑生重病……」
他立即打電話到華歌匯,問經理什麼情況。
經理答:柳小姐得了重感冒,不肯去西醫院,吃了些中藥,現正在床上休養。
重感冒,那就沒什麼事情。凌先生想,躺兩天就好了,不必管她。
馮落落回來了,在結婚之前,凌先生不能讓她知道他和柳蕭疏的事情。
是的,他正在籌備求婚事宜。上次讓佳人跑到德國去了,這次不能再錯過機會了。
他是一定要把馮落落娶到手的,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
4
對馮落落開展了一個月的攻勢,她終於答應了他的求婚。
那天,他非常輕松愉快。忽然之間,想好好喝一頓酒。
不知不覺想到了華歌匯。
很久沒去了。
那是他的場子,雖然有可靠的手下幫忙打理,但太久不去,也不太合適。
何況,還有一個姑娘,在那裡盼著他。
晚上,凌先生在電話裡陪馮落落聊天。她作息規律,到了九點半就要洗漱睡覺。兩人互道了晚安,掛上電話,凌先生立即趕到華歌匯。
此時華燈初上,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
臺上唱歌的女人,不是柳蕭疏。凌先生等了好幾曲,終於等不住了,叫來經理問道,柳小姐今天不登臺嗎?
經理無奈回答,病還沒好,一個月都沒登臺了。
她是名角兒,又有凌先生背後撐腰,說不登臺就不登臺,華歌匯隻能供著她。
凌先生哭笑不得,心說這傻姑娘又跟他置氣呢。
來到二樓房間,他推開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他聽到嘶啞的咳嗽聲。
走進裡屋,看見大大的雙人床上,躺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她瘦得脫了形,長發披散在枕頭上,雙目緊閉,不踏實地淺睡著。
他在床邊坐下,她就醒了。一看到是他,微微驚了一下,便沉靜了。
好像已經對他徹底S心的樣子。
「病了這麼久,怎麼不去醫院呢?光喝藥湯不頂用的,要去打針,吃青霉素,你懂不懂?」他教育她。
她側頭望向窗外,沙啞地說:「我想媽媽了。」
這是她第一次不說想他,而是想媽媽。
他心頭一緊,哄她道:「病好了,送你回趟老家,跟媽媽團聚。」
她搖搖頭。「我不想走出這裡,我哪也不想去。那些人會指著我說,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女歌星,她好美哦,她的衣服是哪個鋪子買的?那些記者,會對著我咔咔拍照……我不喜歡這樣。我全身上下,隻有我的歌喉屬於所有人,其餘部分,隻能給你一個人欣賞,我整個人都隻是你的,隻能是你的。」
又是一通情緒凌亂、毫無理性的表白,和凌先生完全不在一個調頻上。
可凌先生的心弦,卻被大幅度挑動了一下,「嗡」地一聲巨響。
遇到她以前,他從未感受到如此強烈熾熱的愛。
在上海灘,有人敬他,有人怕他,有人欣賞他,有人嫉妒他,有人憎恨他。唯獨沒有人真心愛他。即便是馮落落,也隻拿他當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而已。
沒有人敢愛他,他是煞神。
他S過很多人,無論男女老少。他出賣過很多人,無論親人朋友。他欺騙過很多人,無論真情假意。
他是搞情報工作的首腦,他的任務就是忠誠和背叛。
——忠誠於他的職務,背叛所有人。
而柳蕭疏,是一個連背叛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人。
他和她,是兩條平行線,怎麼就交叉到一起去了呢?
可偏偏是這樣違背物理定律的事,讓人欲罷不能,想要探究到底。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柔聲說:「好,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這個世界,我們隻屬於彼此,沒有第三個人能打擾我們。」
他說得如此誠摯,似乎已經忘記剛剛跟馮落落求婚成功的事。
柳蕭疏卻突然提醒他:「你不是要結婚了麼?」
他一愣,原來她已經知道了!
就是這麼神奇的一個女子。每次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好像又什麼都知道。
他說:「是啊,要結婚了,和你。」
她哭笑不得:「啊?又說哪門子瘋話诓我?」
「真的,等你病好了,我們便結婚。」他鄭重表示。
七夕那天,凌先生居然真的拿來了一副結婚證書。
配了框子掛在牆上,四角鑲金,牽著赤紅飄帶,下面一灣溪水,浮著一雙鴛鴦。
其實這是他找人私制的結婚證書,法律上也不作數,隻為哄美人一笑。
凌先生抱著她,指著證書上的楷字,念給她聽:
「凌芷庵,廣東中山縣人,現年三十歲,光緒二十七年二月初一辰時生。」
「柳蕭疏,江蘇淮安縣人,現年二十二歲,宣統二年九月十五卯時生。」
柳蕭疏果然很開心,問他:
「這樣你就算我的丈夫了嗎?」
「嗯,這樣你就算我的妻子了。」
她鑽進他懷裡,「一輩子嗎?你不會膩?」
「一輩子很短的。」他撫摸她的臉。
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凌先生對一輩子的認知是,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會戛然而止。
一瞬間,就是一輩子。及時行樂罷。
明天,將是他和馮落落大婚的日子。他也隻能哄柳蕭疏過了今夜。
他怕柳蕭疏去婚禮上鬧,毀掉他精心策劃的一切。能騙她一時是一時,等安穩渡過明天,一切都好辦了。
而且,他心裡有種隱隱的想法。那就是,他是先和柳蕭疏領了「結婚證」的,她才是他的元配,永永遠遠的第一個。
他騙人騙慣了,自欺欺人起來也十分容易,良心都不會痛的。
兩人纏綿了很久。柳蕭疏病好以後,這是兩人第一次親熱。凌先生很是衝動。
直到日落,月亮升起,柳蕭疏從床上起身,裹著披肩站到窗邊,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婚禮,新娘不是我。」
凌先生心裡一緊。果然,還是瞞不住她。
他抽了幾口煙,「我和她,不影響我和你。」
柳蕭疏笑了一下,像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