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熙站在人工湖邊,中午十二點,大家都去食堂吃飯了,這裡除了她再沒有別的人,那麼寂靜,靜得令人心裡發慌。她一隻手搭在白石欄杆上,指甲刮掉一層白灰。
最近降溫,刮大風,天總是灰蒙蒙的,絲毫感受不到春光的明媚,人的心情也容易壓抑。
夏熙想吐一口氣,卻怎麼也吐不出來,太難受了,連呼吸都困難。
電話還未掛斷,夏悅靜了靜,不想她壓力太大,但也不想瞞著她:“爸……夏成剛他沒有撒謊,他手裡的錢確實都敗光了。”素來溫柔恬靜的夏悅也不願再稱呼夏成剛為“爸”,覺得他不配,“經過外婆和媽的商量,我們決定賣掉房子,先把受傷工人的賠償金給了,總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小萱高三下學期,正是關鍵時刻,不能耽誤她上課。家屬老來鬧,她沒法安心學習。”
夏熙站累了,往前走了一段路,坐在草地上,隨手拔了幾根草,低著頭說:“夠嗎?”
家裡住的那套房子有些年頭了,外婆念舊,一直沒有換新房,著急出手的話,價格很難提上去。
夏悅也說不準。她前幾天籌錢的過程不太順利,人性都是經不起考驗的,多的是人拜高踩低。以前家裡富裕,親戚們上門巴結,找各種借口借錢,現在家裡出了事,他們個個都說自己過得艱難拿不出錢來。
也不能因為他們不肯借錢就心生怨恨,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反倒是在飯店裡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員工們,家庭條件都一般,聽說她在籌錢,願意拿出一部分接濟。比那些真正有血緣關系的親戚要真誠得多。
但那畢竟是杯水車薪,她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夏熙身邊的草被拔斷了好些,除了傾聽和安慰,她什麼忙都幫不上,感到十分頹喪。以前總在家人面前說自己長大了,可是真當遇到事情,她才發現自己是小孩子。
夏熙屈起雙腿,額頭抵在膝上,胸悶氣短,聲音很是低啞:“那……被夏成剛撞死的那個人怎麼辦?是不是也要賠償?”
肯定要。
賠償,賠償,賠償,夏熙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
夏成剛怎麼那麼可惡,他一個人,禍害了多少個家庭,家裡人都被他牽連了,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不知何時才能重見陽光。
夏悅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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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家屬還沒找上門,大概是因為他們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苦痛中,短時間內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定不會就此罷休。
一想起那種場面,夏悅就忍不住打顫,內心湧起一股濃濃的絕望。
夏熙:“姐……”
夏悅沒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展露給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安撫她:“你顧好自己,我會想辦法的,有事我們再聯系,好嗎?”
通話結束,夏熙渾身無力,往後仰倒在草坪上,閉上了眼睛,手掌蓋在眼皮上。
姐姐說她會想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不是大羅神仙。夏熙很清楚,姐姐不過是在安慰她。
夏悅也很清楚,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那話也騙不了夏熙。
擔心的事很快就來了,夏悅回到家中,坐下歇息不到半小時,接到了自稱是死者小舅子打來的電話。對方找的是肇事司機的妻子,也就是蘇瑾茹,夏悅替母親接聽了這通電話。
男人的語氣十分兇狠,比那幾位受傷工人的家屬蠻橫多了,一開口就是辱罵加威脅,聲稱他們咨詢了律師,這種情況下,夏成剛要賠償喪葬費、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損害撫慰金,還有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
現在夏成剛被逮捕了,隻能由他的家屬來賠償。
“我姐夫到現在還沒下葬,家裡老的老小的小都哭得死去活來。你他媽的給我等著,我明天就帶人過來,把水晶棺拉到你們家門口停放,什麼時候錢到位了我們什麼時候離開!我知道你們佩珊大飯店不缺錢,所以為了大家都好,你們盡快把錢拿出來,也好讓死者安息!對了,我聽說你們家還有個今年高考的學生是吧,實在不行,我把水晶棺停到小姑娘學校門口也行。”
夏悅渾身發抖,一句話還沒說,那邊就把電話掛了。
幾分鍾後,她收到一條短信,是對方索要的賠償金額和銀行卡號。
那個數額嚇到夏悅了,她數了好幾遍。
正常流程是律師根據死者的家庭成員情況計算出一個金額,經過雙方協商,確定沒有問題再履行,不是對方張口想要多少就給多少。
夏悅打電話過去,想要說點好話,爭取以平和的方式解決這件事,那邊死活不肯接。
男人認準了佩珊大飯店不缺這仨瓜倆棗,可他不知道,佩珊大飯店早就沒了。
*
夏熙的室友們吃完飯回來,發現夏熙在宿舍裡,平躺在床上,床簾沒有放下來,她也沒有睡覺,兩眼直直地盯著某一處。
趙蕾拍拍床邊的欄杆,問她:“你吃飯了嗎?”
夏熙眨眨眼,腦袋側過來,不想再撒謊,說:“胃口不太好就沒吃。”
趙蕾踮腳摸她的臉:“不會生病了吧?”
夏熙搖搖頭:“沒有。”
趙蕾昨天就想問了,考慮到夏熙可能不方便說,便沒有問出口,但她的狀態真的不太好,斟酌了下,她小聲說:“你家裡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夏熙什麼都沒說,還是搖搖頭。
汪秋雨不知道她們兩個說什麼悄悄話,握著手機蹦過來,臉上笑容燦爛:“我宣布一件事,我談戀愛了!說起來熙熙還是大媒人呢,我男朋友今晚請咱們宿舍的人吃飯,都要來啊。”
趙蕾的注意力瞬間被她的話拉跑了,瞪大雙眼,驚訝道:“你交男朋友了,誰呀?”
汪秋雨兩隻手背在身後,說話時眉梢飛揚:“我高中同學,咱們學校計算機系的大佬。上回熙熙讓我找他幫忙查IP地址,我倆就重新聊上了。本來好久不聯系關系都淡了,聊著聊著來感覺了就確定了戀愛關系。”
“我去,這樣也行。”
趙蕾不說恭喜,哭喪著臉抱住從衛生間出來的吳清露:“露露,宿舍裡就剩我們兩條單身狗了。”
吳清露拍了拍她的背,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我媽最近給我張羅相親對象,你要是想脫單,可以介紹給你,反正我沒興趣。”
趙蕾:“……”
夏熙坐起來,感受著宿舍裡愉快的氣氛,心情卻無法輕松,她撓了撓臉頰,找借口找得十分艱難:“那個,小雨,今晚我就不去了,有點事。”
“啊?”汪秋雨噘著嘴,蹙起眉毛,“是很重要的事嗎?”
夏熙說不出是什麼重要的事,隻是“嗯”了一聲。她實在提不起興致聚餐,勉強過去隻會破壞氣氛,不如自己待著。
汪秋雨說:“那好吧,下次有機會再聚。”
第215章 以後做牛做馬報答他
轉眼又到周末,夏熙有一些作業要寫,沒去圖書館,待在宿舍裡。她埋頭畫了一會兒圖,忍不住拿起手邊的手機瞄一眼。
每隔幾分鍾就會看一眼手機。
今天終於放晴了,陽光順著窗戶爬進來,投在淺米色的瓷磚地面,宿舍裡亮堂堂的。
幾個室友昨晚聚餐,玩到很晚才回來,這會兒還沒醒,在各自的床上補覺。
筆尖摩擦在圖紙上,發出沙沙的細響,夏熙不太能靜得下心,以往常被老師誇贊幹淨利落的線條,總是畫不好,橡皮來回擦了好幾次。
她煩躁地扔下筆,不想力道用得重了些,筆芯被摔斷,小小一截黑色筆芯在白紙上滾了幾圈。
夏熙不再強迫自己專心畫圖,拿著手機起身,走去陽臺。
出了太陽溫度還是不高,刮著風,冷飕飕的。她身上穿著黑色的半高領毛衣,披散著長發,襯得膚色格外白,一隻手搭在欄杆上,呆呆地看著樓下。有人趁天氣好扛著被子出來曬,有人騎著自行車經過,還有人晨跑歸來,手裡提著買來的早餐。
蓬勃的春季有了具象的影子。
夏熙低頭摁亮手機,給蘇瑾茹打電話,想問問家裡怎麼樣了。
蘇瑾茹沒接電話。
不過想想也能明白,蘇瑾茹近來聽到來電鈴聲都會驚惶不已,總有亂七八糟的人打給她。她的手機大部分時間由夏悅保管。
夏熙咬咬唇,打給夏悅。
鈴聲響了很久,自動掛斷。夏熙蹙眉,又打了一通過去,仍是如此。
無奈之下,她隻好打給外婆。
令她意外的是,外婆也沒有接。
夏熙眉頭蹙得更緊,怎麼家裡人都不接電話?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
她思來想去,放不下心,最後選擇打給夏萱。今天周末,夏萱應該待在家裡。
“嘟嘟嘟”的聲音持續了十幾秒,夏熙聽在耳中,心口莫名發緊,有些焦躁,還有些擔憂。就在她以為打給夏萱的電話也不會被接聽時,那邊終於有了回應:“熙熙。”
卻不是夏萱的聲音,而是夏悅。
“……姐?”夏熙喃了一聲,一顆心猛然高懸,“小萱的手機怎麼在你那裡?”
夏悅在醫院裡。連日的奔波,使她看起來格外憔悴,隔著電話,夏熙看不見她的神情,隻能從漫長的沉默中揣測到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還能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況嗎?
會是什麼?
夏熙心髒像被什麼擠壓,遲遲沒敢開口,仿佛隻要她不說出來,那件事就不會發生。
忽然,聽筒裡傳來夏悅壓抑的啜泣聲。夏熙停止了呼吸,一秒、兩秒、三秒過去,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將鑽進腦中的那個猜測說出來:“小萱出事了是不是?”
前些天發生了那麼多事,夏悅雖抹過幾次眼淚,但也沒哭成這樣,她看著溫暾恬靜,性子並不柔弱,說明這次的事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與性命相關。
夏熙再一次問道:“是不是小萱的心髒……”
夏悅泣不成聲,一個“是”字說出來,用光了全身的力氣。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夏熙的眼眶霎時紅了,眼前聚起水霧。她仰頭吸了下鼻子,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我馬上回去。”
“別,你別。”夏悅阻止她,眼淚掉個不停,話說不順暢,斷斷續續,摻雜著快要斷氣的哭聲,“小萱這傻丫頭……心髒不舒服也不說,怕給家裡人添亂,咬牙硬扛著。昨天夜裡,她喘不過氣……暈了過去,被救護車拉到醫院……已經安排了檢查。醫生說……醫生說需要做手術,不能拖。”
夏萱兩歲的時候做過一次手術,當時醫生說過,她這種情況,細心養護可能順利度過一生,跟正常人肯定不能比,日常生活沒問題,也有可能出現壞的情況,還要再經歷手術。所以家裡人把她當珍稀動物保護,也做好了再次手術的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
夏熙一下子迷茫了,不知道該怎麼辦,聽見夏悅勸她:“醫院這邊有我和媽照顧,我讓你姐夫看顧家裡的外婆,你趕回來其實也沒什麼可做的。”
是啊,姐姐說得對,她買票趕回去,除了守在醫院或是家裡,還能做什麼?
她幫不了小萱,也不能解決家裡的困境。
夏熙轉過身,背抵著欄杆,過往二十年順風順水,從來不知道人生會這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