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風從外地趕來,沒道理讓他吃別人吃剩的。
重逢到現在,哪次見面她不是繃著一張臉,跟他裝不熟,難得見她態度平和,徐衍風也想維持住這份美好,可惜事與願違,他有話要問她:“我聽人說你家以前……”
“徐衍風!”夏熙睡眠嚴重不足,腦子轉得慢不說,還一陣陣發緊,這種狀態下應付不來他的審問,隻能先避開,“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我很累了,想去睡覺。”
徐衍風抿了下嘴,剩下的話沒說,目光凝在她臉上。
她束著低馬尾,臉在燈光下很白,是一種慘淡的白,下眼睑掛著淡淡的青黑,眼睛裡好幾條紅血絲,穿著黑色毛衣和緊身牛仔褲,整個人單薄又脆弱。
徐衍風於心不忍,暫且按下心中的疑問,放她離開:“注意休息。”
夏熙回身拿上椅背上的夾棉外套,抱在懷裡,朝他點點頭,擦肩而過,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真怕徐衍風會不管不顧攥著她逼問真相,眼下她大腦遲鈍,跟漿糊一樣,沒法缜密思考,稍不注意就會說漏什麼。
他看似變了,又好像沒變,還跟當年一樣,正人君子,從不強人所難。
出了宴客廳,夏熙一手扶著牆,拖著酸痛的雙腿疲憊不堪地往電梯走去。
回到樓上的房間,她靠在門邊緩了好久才抬腳往裡走,迎面碰上蘇瑾茹:“倆孩子睡了?”她沒聽到動靜。
“睡了,早上起得太早,沒吃幾口東西就犯困。”蘇瑾茹捋了捋她兩鬢的碎發,眼裡流露出心疼,“你也睡一覺吧,這幾天忙前忙後沒停過。”
夏熙“嗯”了聲,先去看了看孩子,之後到衛生間裡洗了澡,把自己裹進被子裡。
她太累了,一覺睡到天黑,摸出手機一看,已是夜裡十一點。
蘇瑾茹還沒睡,坐在沙發裡,也沒做其他的,就是發呆。
夏熙靠在床頭叫了她一聲:“媽。”
Advertisement
蘇瑾茹晃神一瞬,抬頭看向床上:“醒了?肚子餓不餓?酒店的餐廳這會兒肯定不營業了,我出去給你買點東西吃。”
“不用了,吃不下。您怎麼不休息?”
“睡不著,在想你外婆。”
提到外婆,蘇瑾茹聲音都變調了,含了一絲哽咽。這幾年,她沒有一刻停止過愧疚。家裡人常常寬慰她,當年家裡遭遇變故都是夏成剛的錯,不關她的事,讓她別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她知道家人不怪她,可她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不是她眼盲心瞎、識人不清,找了夏成剛那麼個丈夫,又過於信任他、縱容他,他怎麼會害了整個家。
究其根源,是她的錯。
老太太過世,加重了她的負罪感,是她不孝,沒能讓辛苦一輩子的母親過上安然無憂的晚年生活,害她擔驚受怕,抱憾離開。
夏熙下床趿上拖鞋,坐去蘇瑾茹身邊,抱住她:“外婆最在乎的就是我們,肯定不想看到我們為她難過。小的時候,你告訴我,人死了會變成星星,我一直記得。天上一定有顆星星是外婆,她在看我們。”
蘇瑾茹借用她的肩膀抹掉眼淚,岔開話題:“我們什麼時候回去?你最近那麼忙,請兩三天假就夠了,不能耽誤你工作。”
夏熙退開,看著她說:“大姐快出來了,我們等她出來,一起回南城好不好?”
“你大姐她……”
“你忘了,她在裡面有悔改表現,獲得了八個月的減刑,過幾天就能出來。”
蘇瑾茹年紀也大了,夏熙上回跟她說過這件事,她沒記住,印象裡夏悅要等今年九月下旬才能出獄,原來就剩幾天了嗎?
時間過得太快有時候也不是壞事。
剛止住的淚不禁落下,蘇瑾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要是早幾天出來就好了,你外婆還能看看她。”
夏熙何曾沒想到這一層:“我和小萱打算明天去看看大姐,讓她有個準備。”
*
除夕將至,到處煥然一新,喜慶氛圍濃厚,路過的大小商場裡循環播放“新年快樂”歌。出租車前往的地方越來越偏,最後停在長峰區建林路68號,那裡是監獄。
夏萱挽上夏熙的手,兩人一塊進去,蘇瑾茹要留在酒店照看孩子,沒跟她們一起。陳松白昨天下午已返回南城上班。
夏悅見到夏萱很開心,她好久沒見小妹了,剛想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突然注意到她羽絨服的拉鎖上掛的白線,笑容凝結,又看看夏熙,她衣服上也系了白線。這是“戴孝”。
她一瞬間明白了,卻不願相信,向夏熙求證:“……是不是外婆?”
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麼艱難,說完,夏悅緊盯著夏熙的嘴巴,眼神帶著期盼,她多麼希望聽到夏熙說“不是”。
然而,終究是奢望,夏熙點了頭:“外婆她……大前天早上過世了。”
夏悅眨了眨眼,淚珠直往下掉,洶湧的愧意和悔意席卷而來。怎麼會這樣,她再有幾天就出獄了,外婆為什麼不等等她,她還沒見她一面,還沒在她跟前多盡一盡孝心。
怎麼就偏偏晚了幾天,幾天而已。
看她落淚,夏萱也想哭,但她抿住嘴巴忍住了,安慰道:“姐,你還有悠悠,等你出來,我們一家人一起過年。”
夏悅悲慟難忍,聽不見她說了什麼,直到探視時間結束,她都還沒接受外婆去世的消息。
五年零四個月,念出來隻有短短幾個字,換成時間卻是那麼漫長,漫長到足以讓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孩學會背古詩,漫長到讓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長眠於地下。
幾天後,夏悅從監獄裡出來,天上下雪了,很大很大,像是灰色雲層裡有人在扯棉絮。
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頭頂、肩上,她伸手去接,潔白的一簇飄落在她掌心,許久才融化,留下冰涼的一灘水,好似能洗去汙濁。
夏熙和夏萱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她,沒有前去打擾。重獲新生,她的心情一定是復雜的,得給她一點時間緩一緩。
夏悅閉上眼睛,仰面朝天,雪花撲簌簌砸在臉上,她深吸一口寒氣逼人的空氣,從喉嚨到肺腑都是涼的,但她不覺得冷,這是新鮮的、自由的空氣。
良久,夏悅轉頭,目光投向等著她的兩個妹妹,她笑了笑,眼中含淚。
夏熙和夏萱這才走上前,夏悅一手抱一個。
夏熙說:“媽在酒店等我們,還有孩子。”
第244章 我沒有躲你
姐妹三個擠在出租車後座,車開往的方向是下榻的酒店。
蘇瑾茹坐不住,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時看表,可能是因為雪天路滑,所以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很多。
悠悠垂在沙發邊的兩條小腿晃悠,小大人一般嘆氣:“弟,外婆怎麼了?”
子衡在玩魔方,聞言,抬頭看了蘇瑾茹一眼:“媽和小姨出去很久沒回來,外婆應該是擔心她們。”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們都是大人了。”悠悠託著小下巴,眼皮耷拉下來,“外婆晃得我頭都暈了,我想睡覺。”
說著話,她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
夏子衡拍拍她的手臂,把六個面都拼好的魔方給她:“幫你拼好了。”
悠悠刷地坐起來:“你也太厲害了!這麼一小會兒就拼好了?為什麼我不可以?你教我。”
“不教,你沒耐心學。”
“我這回好好學。”
子衡不上當,他這個姐姐不管幹什麼都三分鍾熱度,除了玩芭比娃娃。
房間裡都是小孩的說話聲,以至於門被敲響的時候,蘇瑾茹沒聽見。
夏熙直接推門進來:“媽,我們把姐接回來了。”
蘇瑾茹背對著門,猛地轉過來,看見裹著黑色羽絨服的夏悅,喜極而泣,剛邁出一步,夏悅就衝過來抱住了她:“媽,這麼多年,讓您擔心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蘇瑾茹用力抱緊她。
兩個小孩都沒見過夏悅,早從沙發上蹦了下來,好奇地盯著她看。
夏悅從蘇瑾茹懷裡退出來,低頭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木耳邊毛衣,灰色毛呢百褶裙,套著厚厚的褲襪,臉蛋白白嫩嫩,比照片上看著還胖乎一些,跟小公主似的。
夏悅蹲下來,伸手撫摸她的臉。
悠悠膽子大,從來不認生,她隻是覺得眼前這個大人的表情太怪異了,她有點害怕,怯怯地後退,躲開她的手,抱住夏熙的大腿,歪著頭打量夏悅,還是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嚇人,仰頭問夏熙:“媽媽,這是誰呀?我不認識。她好奇怪。”
夏悅的手落了空,心裡也被挖空了一塊,眼淚模糊了視線。
夏熙一邊用安撫的眼神看姐姐,一邊用手揉小丫頭的腦袋,柔聲道:“還記得媽媽以前跟你說過,媽媽有個姐姐,你和子衡都沒見過?她就是媽媽的姐姐。”
悠悠抿了抿嘴巴,記性還不錯:“她是小悅嗎?”
夏熙笑著點頭,轉頭跟夏悅解釋:“有次外婆在飯桌上提到你,她記住了,知道你叫小悅。”
夏悅破涕為笑。
悠悠小嘴說個不停:“我還記得,媽媽說小悅做錯了事,被警察叔叔教育,關禁閉,等她反省好了,就能跟我們見面。就像我不好好寫作業,媽媽讓我靠牆反省一樣。”
“是這樣。”夏熙說,“以後她跟我們一塊生活。”
五六歲的小孩遠比大人想象中懂得多,很多時候他們問她問題,她不想用撒謊欺騙的方式去解答,盡量用他們能理解的真話。
悠悠問:“媽媽的妹妹我叫小姨,媽媽的姐姐我該叫什麼?”
夏熙看著夏悅,不忍心聽悠悠稱呼她姨媽,她是悠悠的親媽。
夏悅站起來,握了握夏熙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說,而後看向那個一臉懵懂的小丫頭,淚眼帶笑,說:“你就叫我小悅吧。”
“小悅?”悠悠不再膽怯,松開夏熙的大腿,跑過去握夏悅的手。
“嗯。”夏悅感受著她那隻小手的溫度,心軟得一塌糊塗,不敢用力捏,生怕碎了。
夏悅擦擦眼睛,又看了看子衡,捂著嘴背過身,對夏熙說:“你把兩個孩子養得太好了……”
夏熙知道她還有話要說,叫子衡帶著悠悠去沙發那邊玩。
避開了孩子,夏悅認真道:“先別告訴悠悠我是她媽媽,我怕她接受不了,等我們之間熟悉一些再說吧。能見到她,觸碰到她,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她感激地握住夏熙的手,“她真的成長得很好,那麼可愛,那麼懂事,都是你的功勞。”
夏熙尊重她的決定,她相信悠悠會接受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