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哭,是被風迷了眼罷了!青芙你快打開衣櫃叫我瞧瞧,我要選一套新衣裙,你再幫我重新梳妝。」
我將淚抹去,起身去衣櫃裡翻找新衣。
7
「女君,你這是要去尋二王子嗎?這可不成,夫人叮囑過了,婚前見面大不吉,因此青芙絕不能讓女君去的.......」
青芙這孩子,我剛才又換衣又梳妝的也不曾問為何,此時我已起身了,她倒要伸開雙臂來攔我。
看她一臉倔強,若我真是要去見宇文鴻,她為著那「大不吉」三個字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叫我去的。
「我去見十一郎。」
十一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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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S都不曾再見的十一郎。
若阿來所說都是真的,我無法想象他那樣一個寡言少語且一心隻想做個武將的人,是怎樣一步步地走向帝王之位的。
我已活過一世,那一生談不上壯闊輝煌,也算不上跌宕起伏。
我整日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爭鬥,隻為守住一個虛位。
直到看見趴在牆頭上逃命的宇文鴻時我才想明白,隻不過一個虛位罷了!
一個變了心的男人,不需要用任何方式去緬懷他或許愛過。
我卻也見識過人心險惡,亦看透了世間本就薄涼。
我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殚精竭慮、日日傷懷時,愛我的人卻從不曾張口說過一個愛字。
他隻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笨拙又緩慢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愛著。
「女君,侯爺不叫你去攪擾周郎君。」
青芙垂著頭扯著袖口,低聲地說道。
我明白阿父的用意。
我同周籍曾有過婚約,雖隻是口頭上的,可阿父最重諾。
當初是我為著嫁給宇文鴻鬧S鬧活,阿父不忍心看我難受,終是拗不過我應下了我同宇文鴻的婚事,亦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西延同西昌交好,我阿父同周籍的阿父更是刎頸之交,因著我悔婚,我阿父深覺汗顏,這一年餘甚至不敢與周籍的阿父見面。
此次我要嫁去東亭,還是周籍的阿父阿母帶著周籍親自上門來送賀禮的。
周家的伯父伯母,實在是這世上心胸最寬廣的人。
他們教養長大的周籍自是不會差的。
可惜那時我並不懂看父母就知曉孩兒品性的道理。
我是個糊塗人,亦被阿父阿母慣壞了,就如阿兄所言,白白地生了一雙好眼,卻分辨不出瓦礫白玉。
阿父同周伯父喝酒時醉了,張媪同我講過,阿父那日掉了淚,因為實在太過羞愧。
隻是真正該羞愧的我,竟從未有過半分歉意。
不管是對周家伯父伯母還是周籍,畢竟我同周籍不曾有過正經婚約,周家亦不曾提過親事。
隻是誰人不知周十一郎要娶的人是我呢?
世人皆知十一郎鍾情於我,獨我一人不以為然。
我以為他同我一樣,隻是喜歡一個人罷了!
今日喜歡,明日或許就不喜歡了呢?
可我不知,周籍卻是同我全然不同的人。
於周籍,一生不論長短,卻隻夠他愛一人。
我總忘了,他是個痴人。
若不然我為何總叫他呆子呢?
8
阿父不叫我見周籍,實在不是為著我這不著邊際的女兒,是為著周籍。
阿父不忍那般痴的周籍再被我傷了。
「阿父說得對,可我還有要見十一郎的緣由啊!」
那是我前世不曾填補的遺憾。
他等了我一生,那長長久久的一生啊!
他是怎樣一日又一日地熬過去的呢?
是背著手望著天不言不語,一整日一個人待著嗎?
是提著他的銀槍,在戰場上不顧生S地搏S嗎?
是看見旁人娶妻生子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時生出的羨慕和孤寂嗎?
……
每每這樣的時候,他是不是會想起那一日呢?
我歡天喜地地奔向他,對他說:「十一郎,我對一人一見鍾情,他生得實在是太好看了。」
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覺得為了那樣一個人不值得?
我繞過青芙,提起裙擺往某處奔去。
我的心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捶打著我的胸口,我既欣喜又害怕。
欣喜催著我往前奔跑,害怕又讓我在熟悉的客院門口駐足不前。
「呀!是女君啊!」
阿來的聲音還稚嫩,臉頰上還帶著隻有少年特有的肉感。
他面善,從年少到年老竟不怎麼變過。
不想我先遇見的是阿來呀!
我衝他笑笑,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心虛。
「女君來是為著何事?」
畢竟年紀還小,藏不住事兒,阿來臉上的表情分明寫著「不歡迎」三個字兒。
「我來見十一郎。」
「女君不足半月就要嫁人了,再見外男實在不合禮數,我家郎君又木訥寡言,一句好話也不會講,若是又惹得女君不開懷便是大罪過了。」
阿來說話快,竹筒倒豆子般噼裡啪啦就是一堆。
我隻覺額角「突突」跳得厲害,又口幹舌燥得緊,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又無從說起。
「他不知說什麼,我卻有的是話說。」
我挺了挺本就不單薄的胸膛,極力地讓自己看起來理直氣壯。
阿來被我的話噎了噎,鼓著腮幫子瞪著我,很像一條缺了水的胖頭魚。
「這是我家的院子,我想進便進,想看誰便看誰,你可莫攔我哦!」
我沿著壁角進了門,看起來有些偷偷摸摸,實在沒講話時那般理直氣壯。
「大朗講他阿妹實是這世上最不著調、最不講理的人,看來是一點兒錯都沒有。」
阿來跟在我身後嘟嘟囔囔。
我磨了磨後槽牙。
阿來嘴裡的大朗定然是我的阿兄蕭重華。
我家最不著調的人便是他,若不然,什麼兄長會處處編排自己的阿妹呢?
前世我嫁人時阿兄都不曾回家來,他在昆侖山修行,習陰陽五行之術。
他被十六歲時被昆侖的通天道人看中帶上了山,自此再不曾回來過,隻一年半載才得一封信。
我阿兄因著性子古怪淘氣,隻周籍敢同他玩兒。
自知道了周籍同我有口頭婚約起,便總在周籍耳邊說我壞話。
什麼「我阿妹除了一副皮囊,實無一是處」。
什麼「你若是將心思放在我阿妹身上,日後定然要傷懷」。
什麼「十一郎啊,我家的六娘生得又好看又有福氣,你娶她可成?」
諸如此類,不絕於耳。
若問世上我最討厭誰,便是我的阿兄了。
9
阿兄被通天道人帶走時我都不曾去送他,隻遠遠地躲在牆角看著。
阿兄穿著一身青色道袍,秀雅純淨,天上的謫仙吧!
通天道人說得很對,我阿兄或真是天上的仙人,隻是託生到了我阿母的肚子來這人間,他終是要回天上的。
我活到六十多歲都不曾再見過阿兄一面,隻五十歲的三元節時做過一場白日夢。
夢中的人是我阿兄,他還是十六歲時的模樣。
他坐在一團白嫩嫩、胖乎乎的雲朵上,身邊臥著一隻紅彤彤的鳥兒。
那鳥兒的身子竟有五六尺長,仰著腦袋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喃喃地叫了聲阿兄,他聽見我叫他,竟然笑了。
「阿嬰竟已這般老了。」語氣滿是戲謔。
我肯定這便是我那無良阿兄無疑,這世上還有誰會這般惹人厭呢?
我翻著白眼瞪他,甚是暢快。
我亦有許多年不曾翻過白眼了。
「是我家阿嬰無疑,世上再無人能翻出這般圓潤的白眼了。」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這許多年可歸家看過阿父阿母?他們嘴上雖不說,卻時時記掛著你呢!」
「我親自給阿父阿母扶的靈,總比你強些吧?」
這世上最能戳我肺管子的便也隻我阿兄了。
我自嫁到東亭,隻回過一次,那時我阿母病重,我卻回家待了十日。
那時我忙著為那王後之位爭鬥,哪裡想到顧及旁的?
阿兄說得對,我確實又傻又差勁。
我走後不足半月阿母便沒了。
我無話可說,隻能垂頭沉默。
「阿嬰太傻,十一郎太痴,為兄總以為可改一二,可如今看來,已然遲了許多,我家阿嬰都已白了發……也好,也好,總還有機會的。」
我聽得稀裡糊塗,還不曾明白是什麼意思,我那無良的阿兄對著我的腦門一彈,我便醒了。
不想阿來到現在還記得我阿兄埋汰我的話。
「郎君,郎君……」
阿來已繞過我,扯著嗓子往屋裡衝去。
被阿來這般一攪擾,方才的害怕便去了七八分。
想那許多做甚?
如我阿兄所言,我就是這世上最不著調的人了,既如此不著調,做出什麼事來都不會讓人覺得吃驚才對。
我抬手整了整發髻,又理了理裙擺。
不等我進屋,屋裡的人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他掀開簾子邁了出來,就在屋檐下站著不動了。
他是周籍,是十一郎。
我已幾十年不曾見他,可那眉眼依舊記得分明。
周籍同時下所謂的美男子並不一樣,與所謂的秀氣美貌毫不相幹。
我從未見一人生得如他這般板正挺拔,打眼一瞧便是一臉正氣。
他的眉峰極高,鼻梁挺拔,眉眼犀利,連唇角都帶著幾分凌厲孤傲。
他的膚色亦不是時下流行的細白,他日日在日頭下練槍,即便本生的白嫩,如今已然曬成了蜜色。
我想這世間再沒有這般看一眼便深覺正氣凜然的長相了吧?
他真是活生生的十一郎啊!
10
我蠕動著嘴角,努力地想說些什麼,想扯出一個像樣的笑來,可怎麼就不成呢?
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委屈。
那是這許許多多年裡積攢起來的,從不曾同旁人說起過的,我要一個人帶進墳墓裡再慢慢釋懷了的委屈。
那些委屈藏在我的四肢百骸,終於在此刻尋得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你既深知我笨得很,為何不曾再留一留我呢?
「阿嬰……」
他喚我,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你莫哭,阿嬰是受了什麼委屈?你說出來,我幫你討回來便是了……」
果真,這世上隻周籍一個會不問緣由地護我啊!
「十一郎……」
我喃喃地叫他的名字,終是咬唇將眼眶裡的淚忍了回去。
「嗯?」
「此生你便隻做你喜歡做的吧!」
他蹙眉,滿臉疑惑,聽不懂我說的什麼。
我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搖了搖,笑了。
天這般藍這般遠,雲有密有疏,一隻飛鳥劃破天際,不起風依舊會飄落的黃葉,今日依舊是極尋常的一日。
可今日又是這般不同尋常的一日。
周籍垂頭看被我扯著的衣袖,久久地不曾回神。
「十一郎,我不嫁給宇文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