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笑問他對未來的媳婦可還滿意,他竟然紅著臉點了點頭。
「阿嬰極好。」
那是我第一次從十一兄嘴中聽出說一個女君好。
「阿嬰確實與我兒極配。」阿母對那女君似滿意極了。
我心中盼著能見那阿嬰一面,直到阿兄十五這年我才跟著阿母去了一趟西昌。
時人愛美。
可阿嬰的美卻同時人喜愛的美又不大一樣,她太過耀眼了些。
我從不曾見過長得那般明麗耀眼的女君,她才十一歲,卻已得凹凸有致,胸前已然十分偉岸。
隻如此也就罷了,她又生了一張惑人的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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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蛋臉,杏眼翹鼻,紅豔豔、總是上揚的嘴角。
她不動時便有些呆,可隻要動起來顯得疏狂大氣。
她全身上下似總有使不完的力氣,一時做這個,一時又是那個,沒半刻消停。
她的阿父阿母同我的又不一樣,他們極縱容她。
有次她在後院挖坑,不知被什麼蟲子咬了腿。
一條腿腫脹青紫得不成模樣,大夫開了藥吃了幾日都不見好,所有人都害怕擔心極了,十一兄甚至為著此事歸家給她尋醫去了。
隻她無事人一般,拖著一條腿躺在院中曬太陽。
「無事無事,若真是不能治的,哭哭啼啼又有何用?若是能治,過幾日自會好的。」
結果幾日後那條腿真就自己好了,叫我十一兄從家中帶來的大夫藥品無了用武之地。
我十一兄總是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她同我十一兄說話時總是帶著笑,指手畫腳一番,自己先跑走了,見我十一兄不曾跟去,又跑回來拽著我十一兄。
她總是異想天開地闖禍,十一兄便總同她一起受罰。
我同阿母說蕭寶嬰一點也不持重,行事極傻氣又荒唐,如何做得我十一兄的媳婦兒呢?
「可十一郎歡喜呀!如此便就是了。」
2
我十一兄盼著她長大,等著娶她做媳婦兒。
不想有一日這事兒忽地就沒了下文,他們的親事隻是口頭約定,若是認真論起來,蕭寶嬰確實想嫁誰便能嫁誰。
十一兄本就話少,此後便愈發不願說話了。
即便三兄日日陪他,也並不見他開懷。
他總一人在院中舞槍,一舞便是一日。
有時十一兄一人坐在院中發呆,雙眼空洞。
家中誰人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蕭寶嬰的名字,我心中對她亦是怨恨。
她害我兄長傷懷如此,我怎能不恨?
阿父阿母皆沉默著。
直到蕭寶嬰要嫁人了,阿母嘆息著帶我們去送嫁。
再後來蕭寶嬰自己抓了那宇文鴻的短處,說不嫁又不嫁了。
她終還是嫁給了我十一兄。
或是我十一兄終是如願娶了她。
娶親那日,我那素來高冷的十一兄騎在他的白馬背上,笑得像個傻子。
我不喜歡蕭寶嬰,雖她是我阿嫂。
這世間哪個女子不是被條條框框束縛著呢?為何獨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若是人人都如她,豈不是亂了套了?
她或是從我臉上看出了什麼,慢悠悠地送了我幾個字。
「無人縛你,何必自縛?」
她真正是這世上再沒有的自私的人了吧?
我深切地從蕭寶嬰身上看見了一樣東西,什麼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萬事皆以自己為先,即便是我十一兄,在她心中怕是也得靠後些的吧?
我更討厭起她來了。
阿母說誰叫她有我十一兄呢?
是啊!
誰叫她有我十一兄呢?
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呀!
十一兄去尋她都是跑著去的,她不想走路便叫十一兄背著,不想背著,又有十一兄抱著。
十一兄多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可我每每見他們,十一兄不是俯身就是垂頭,一塊點心也要吹涼了遞到她嘴邊。
十一兄的心上、眼裡全是她,他不叫旁人說她一句不是。
這旁人亦包括我的阿父阿母同我。
我總忍不住偷偷地去磨後槽牙,在心中將我那見了蕭寶嬰就沒一丁點兒骨氣的十一兄罵了一百遍。
不過後來我就不那麼討厭蕭寶嬰了。
那年我三兄忽地就病重了,聽聞隻有昆侖的一種叫幻草的藥草能治。
天上地下誰也沒有,獨蕭寶嬰有一枝。
是她阿兄給她的,聽聞他阿兄算出她一生有一劫,那藥是給她保命用的。
她卻毫不猶豫地將那藥草給了我十一兄,我十一兄不收,她便抱著我十一兄撒嬌。
「你不了解我阿兄,雖他是個道士,卻最是信口雌黃,他說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再說若真如他所言我命中有難需那藥草保命,他既給了第一枝,定然還有第二枝的,難不成他會看著我S?我能等得,三兄可能等?若是三兄因著你不願要這藥草沒了,你可後悔?」
後來那藥草救了我三兄的命,讓我三兄終是圓了他自己的夢。
有時我又極羨慕。
她看著傻,實則最是聰慧,到了何時何地都要讓自己過得舒坦歡喜。
她從不受旁人闲氣,即便是受了,立時就要還回去。
她同我三嫂合不來,三嫂管家,有事無事總要打壓她一二。
這本就是尋常,畢竟三兄不是我阿母親生,三嫂心中有想法,怕蕭寶嬰奪了她的管家權。
此事有我阿母,隻要不鬧到面上也就過去了。
可蕭寶嬰可是受氣的脾氣?即便她願意,我十一兄也不願意。
十一兄同阿父說要分家單過,立時家中便炸了鍋。
十一兄卻不管,日日出門尋院子去了。
直到三兄知道了原委將三嫂一頓數落,本以為此事如此就了了,可誰能想到蕭寶嬰還要當著全家的面,將事情講透呢?
「我自幼便不曾學過管家,性子又懶,即便阿母讓我管我也不會管的,因此三嫂便放下心來吧!若是有這樣的時間,不若想想如何給我們添個侄兒才是正理。」
三兄三嫂成婚四載還沒個孩兒,這是三嫂最忌諱的事兒,不想她就這般直白地說出來了。
你瞧瞧蕭寶嬰有多麼刻薄?
她不僅要說,說完後還理直氣壯地同十一兄搬了出去。
再後來她救了我三兄,每每見了三嫂便是一副理直氣壯的小人模樣。
在兩年他們有了孩兒,十一兄為了三兄的夢上戰場去了。
阿母叫她住了回來。
她日日都忙,不是忙著教養孩兒,就是在給我十一兄縫衣做襪。
因著戰亂,我的親事擱置了下來。
家中所有女眷都來安慰我,隻她對我說:「一輩子這樣短,總要慢慢尋個你喜歡的,九娘莫急。」
我其實一點都不急。
我也想同她一樣,尋個喜歡我的人,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不管我要做什麼他總能向著我,即便我自私刻薄,他也是向著我的。
不過幾年,我十一兄便做了一件極大的大事兒。
他單槍匹馬地去了一趟東亭,將那宇文鴻的頭給砍了。
實則那宇文鴻自被蕭寶嬰退了親事回到東亭後已過得十分悽慘,可他偏要作S,編排了一堆蕭寶嬰的壞話兒到處說,我十一兄如何忍得?砍了他還算便宜了他。
蕭寶嬰聽聞此事隻是笑了笑,什麼話也未說。
我忍不住問她。
「我亦過得這樣好,那人於我又有什麼緊要?若不是他,我如何能知曉十一郎的好呢?」
她說。
我有些懂,又不太懂。
日子長久,蕭寶嬰說得對,在這世上不管多重要的人、多重要的事兒,總有一日會被遺忘,所以還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長久地做你喜歡的事兒, 喜歡你喜歡的人,過得開懷自在, 這才是最緊要的。
周籍番外(前世)
身下的龍椅又冷又硬,我實在不喜,可我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既到了這一步,便注定要做個孤家寡人了。
可我不是為了做個孤家寡人才走到這兒的。
我想接阿嬰回家。
可誰知這條路會這般長呢?誰知要走這般久才走得到呢?
若是時光能回轉, 我定然單槍匹馬一人闖了那東亭, 問問阿嬰過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可願跟我回家去?
可惜我要問的再也問不出口,亦再無人答我。
我竟已幾十年沒再見過阿嬰了呀!
再見她亦是白發蒼蒼,她躺著不動也不說話, 嘴角帶著笑似在做一場好夢,叫我不忍擾她。
她笑著, 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般。
西昌比西延溫暖些,五月的垂絲海棠開得繁盛絢爛,她就立在花牆下, 歪頭看著我笑。
「你就是十一郎嗎?我看你頂頂好, 我日後要做你媳婦兒了。」她說得一點也不扭捏,似要做我媳婦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兒。
我忽地就紅了臉。
我想我面黑, 她定然沒瞧出來吧?
她的一雙眼中裝著漫天星辰, 嘴角掛著的是春日驕陽。
我從不曾見過哪個女君像她一樣坦蕩又大方。
亦不曾見過那樣傻的。
可我心中裝滿了她,滿滿當當全是她。
我也不知為何, 也不知何時。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我這人無趣且執拗,可阿嬰似全然不在乎, 畢竟她能想出無數種消遣的法子來, 日子於她, 沒一時一刻是無趣漫長的。
我在等著她長大,等她長大了便要娶她做我的媳婦兒。
可後來她卻喜歡上了旁人,她同我講這件事兒時亦是坦坦蕩蕩。
我想問她怎麼忽地就喜歡上旁人了呢?不過就是長了一張好面皮的紈绔嘛!
可她看起來多麼歡喜啊!
我不忍,不忍她難過, 不忍她失望。
她嫁人那日十裡紅妝,我一直送她進了東亭城。
她卻從不回頭看我一眼。
很快我們就被下了大獄。
「若可」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會因著旁人一句她過得不好就決議要接她回來, 亦從未想過要問鼎天下。
彼時三兄還在,天下局勢復雜。
三兄同我說你要光明正大地將阿嬰接回來嗎?那便做這世上最強的人啊!
我信了三兄的話, 可他這年冬天忽就去了。
後來沒了阿父阿母, 九妹嫁了人,我俞走俞遠, 似終剩下了我一個。
誰會一輩子隻愛一個人呢?
我都不敢承認了, 以為阿嬰隻是我的執念。
可我不能娶旁人,我也不知為何。
或是怕哪一日終於能接她回家時,家中還有旁人吧?
那時她要如何自處呢?
可惜我再沒能見她一面。
我想問問她當初為何就非要嫁給旁人呢?
嫁給我不好嗎?我會待她很好很好。
我還要嘲諷她所嫁非人, 問她可曾後悔。
可惜她什麼也不會同我說了。
我同阿來說待墳挖好了, 我便同阿嬰葬在一起吧!
阿來已不是舊時的小孩兒了,他亦是鬢發斑白,隻是哭起來還是涕淚橫流。
阿來說,不值啊不值, 我已為她孤寂了一世,怎的還放不下呢?
誰知道呢?
可若是有來生呢?
若是有的話,我還願意遇見阿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