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重心長:“別說當婆婆的不教導你。你拿什麼和人家公主比呢?”
“家世根基、人品才華,你都比不上!不牢牢抓住秋兒的心,他厭棄你也是正常!”
我面沉如水,磕頭跪拜:“多謝母親教誨!”
繼而起身,我吩咐侍衛將家中所有賬目都抬到劉氏房中。
劉氏詫異:“素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低聲回道:“既然如此,以後這個家多勞您費心!鬱家的媳婦兒我做不了,也不想再做!”
說罷,我起身便走,任憑劉氏咒罵聲在我身後漸漸遠去。
我忽然想起,初次到鬱家時的情形。
劉氏一把將我摟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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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淚滴到我的臉頰上,她不住感嘆:“這麼好的姑娘怎麼這麼命苦!以後我就是你的娘!”
後來我與鬱知秋成親,她將帶著體溫的銀手镯套在我的手上,燙得我心口疼。
劉氏一邊抹淚一邊哽咽:“以後秋兒要好好對素素!”
那時,我以為,縱使將來我和鬱知秋走到情感的陌路。
可我和劉氏的母女緣分到底是真的。
如今想來,我真是蠢不自知,惹人發笑。
8
傍晚,鬱知秋回府。
聽聞我與婆婆的爭執,他面露不悅:
“素素,你行事竟然如此任性!你明知道娘的身體不好,還故意說那些話來氣她!”
我撫摸著無骨花燈上補過的痕跡,低聲道:“不會了。”
修長的手指握緊我的手腕。
他溫聲說:“你知道錯就好。”
“我說的不會,指的是我不會再做你的妻子。”
我甩開鬱知秋的手,平靜地審視著他,心內並無半點波瀾。
鬱知秋:“別賭氣了,素素。今天是上元節,我帶你去賞廟會的花燈,去吃大相國寺的灸烤豬肉,還有遊船上的笙簫和箜篌……”
話說到一半,鬱知秋收了聲,眸光閃爍。
似乎記起,這些並非我所喜愛,而是他和景優公主曾做過的。
如今,他似乎已然忘記我的喜好。
我最厭惡人多,恐懼黑暗,不願聽到絲竹之聲。
我曾被親戚賣到船上做藝妓。
絲竹管弦,彈琴唱曲,以色侍人。
我因不聽話關到暗房中被毆打,滿身是傷。
春節熱鬧之際,我趁亂逃出,為躲避追捕,藏到一間古寺棲身。
在無邊黑暗中,是鬱知秋提著一盞無骨花燈遇見我,救了我。
那時,他眉目溫和,溫聲安慰:“姑娘,你沒事吧!”
我曾以為,遇見他是我絕望的人生中最幸運之事。
直到他為景優公主彈琴、放花燈祈願,為她求遍各路神佛,想盡辦法讓她復明。
手中的花燈已破舊不堪,我補了再補,終究是無濟於事。
殘燈已毀。
人心易變。
此時,門外侍衛忽然來報:景優公主的眼睛疼痛不已,請大人速速前去!
鬱知秋立刻松開了握著的我,抬腳便走。
忽然他身子一頓,回頭深深望了我一眼:
“公主秉性嬌弱,我去去便回。素素,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等他走後,我將花燈放進火盆點燃。
精細的花燈在跳躍的火焰中逐漸化為灰燼。
一同燃燒殆盡的,還有我與鬱知秋這麼多年的情愛時光。
我背起兩個簡單的行囊,坐上守在門口的馬車,離開鬱府。
這夜都城內燈火輝煌,如萬千花樹競相開放,濃鬱的檀香之氣撲面而來。
馬車外人頭攢動。
忽然,夜空中亮起千盞花燈,人人贊嘆不已:
“據說是特意為景優公主眼睛復明而祈福的!
享福之人福深還禱福。
紛紛揚揚的雪撲簌簌落下,掩埋一切世間的悲歡。
穿過洶湧的人流和車馬,我與鬱知秋終究歸於人海。
9
青州四季如春,溫暖明媚,距離京城千裡之遠。
我在青州買了一個小小的院落,安了家,又重操舊業,開了一家繡館維持生計。
這日,我去青州巡撫家送繡品。
劉夫人和她女兒撫摸著我繡的鳳穿牡丹羅衫愛不釋手,嘖嘖稱奇:“寒娘子真是心靈手巧,恐怕京城中擷珠館的黃四娘也比不上你!”
“夫人謬贊!”
我輕輕搖頭,內心卻十分歡喜。
兩年前,我心如S灰離開京城,把擷珠館託付給館中的黃四娘。
她是館中資歷最深,技藝最高的繡工。
在她的經營下,繡館蒸蒸日上,聲名遠播。
丫鬟將羅衫展開。
滿堂之內頓時春光乍泄,牡丹盛放,恰有鳳鳥振翅,清鳴繞梁。
劉夫人驚呼:“了不得!”
劉小姐將羅衫披在身上,不掩圖案中的一花一葉,一羽一翅,金鳳繞身,華麗燦爛,雍容難言。
劉夫人望著銅鏡中女兒的身影喜不自勝,又拉過我的手,細細打量著我,長嘆一聲說:“寒娘子這樣好的技藝,人又長得清秀,怎麼還沒個好人家呢?”
我笑笑說:“若夫人能幫我尋個好夫君,我在這邊先謝過了!”
“好!我一定為你留意!”
劉夫人滿口答應,又遞給我一幅雙雁圖,託我一個月內繡完,說是為人祝壽的賀禮。
我展開畫卷,隻覺得這筆觸和畫法似曾相識。
劉夫人邀我留下用餐。
盛情難卻,我在席間多飲了幾杯佳釀,回到家中,已有七分醉意。
月光如水,院中竹影搖曳,花香醉人,不由人心生幾分漣漪。
我懶懶地歪在院中的躺椅上,不想賞月,卻數起了星星。
第二百八十七……
未幾,一陣微風拂過。
風中彌漫著一股曼殊沙華的冷冽香氣。
我閉眼欲睡,心中覺得安寧無比。
“別裝睡!”一道清冽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鬼王息澤來了!
10
息澤如幽谷芙蓉,歷經三天三夜的清雨濯洗,不染塵埃,踏步前來。
我趕忙合上雙眼,暗自腹誹:
他明明來自幽暗之地,卻讓人覺得像降落凡間的神明。
息澤手輕輕一揮,我從躺椅上騰空而起,整個人不受控制向他奔去。
我連聲驚呼,連醉意也醒了幾分,喚他趕緊停下。
他將我牢牢接在懷中,垂下眼眸,淡淡道:“現在醒了?”
我忙不迭點頭,示意他趕緊將我放下。
背過他,我掩好衣襟,輕聲道:“您怎麼大駕光臨了?”
息澤眸光深邃:“你不歡迎?”
“怎麼可能?”我慌亂搖頭。
息澤面色和緩,輕輕頷首:“那就是盼著我來了。”
他向我走近幾步,目光灼灼,篤定道:“你今日飲酒了?為了那個叫鬱知秋的凡人?”
“不是!巡撫的夫人相邀,難得開心,多喝了幾杯。”
我揉揉發燙的臉頰,努力保持清醒。
息澤逼近我,握住我的手腕,面沉如水。
“又撒謊!你隻有在心情不好時才會貪杯。跟我走!”
轉瞬之間,我隨息澤來到鬼市河畔。
此處一片沉寂,隻有無邊黑暗。
恐懼尚未來得及侵襲。
息澤輕輕打了一個手勢,河面亮起萬千燈火。
河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息澤將一顆閃爍著藍熒熒的光珠塞入我手中:
“以後不要再記掛那個凡人了!”
“即使我不在,有這顆珠子,你也能看清世間所有黑暗的角落!”
息澤的手冰涼如玉,眉目疏俊猶如靜川明波,映著燈火潋滟。
不知怎地,我的心猛跳,湧上一股溫熱。
“我和鬱知秋已是前塵往事。今日我不是為他而飲酒。”
“我是瞧著劉夫人對她女兒百般呵護,不免,不免有幾分羨慕和嫉妒。”
我扯出一絲笑意,自嘲般說出了壓在心頭的話。
息澤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了然:“你父母已經投胎轉世。想看看他們如今的境況?”
說著,他從袖中拿出乾坤鏡便要施法。
“不必!”
我急忙扯住息澤的衣袖阻止他。
“你說過,即便有輪回轉世,他們和我的緣分已盡。我又何必徒生煩惱呢!”
息澤收起乾坤鏡,平靜道:“這些話你倒是記得清楚。”
“你既然答應待在我身邊,卻轉頭忘得一幹二淨,請人為你尋覓夫郎,意欲何為?”
看他神色凝重的樣子,我不由覺得好笑。
拉拉他的衣袖,我在他耳邊悄聲說:“下次,我就和別人講,我有意中人了!他叫息澤!”
息澤的耳廓肉眼可見變紅,喉頭微動,轉頭牢牢盯著我:“當真?”
此時,醉意和困意令我愈加疲倦。
我雙眼一閉,栽倒在息澤懷中,喃喃自語:“當真!醉話怎麼當真?”
11
正當我全心全意繡雙雁圖時,黃四娘的信件又至。
她在信中提到一件事:鬱知秋要來寒州!
兩年來,黃四娘在信件中無意間提到有關鬱知秋的事情。
比如他沒有和雙眼復明的景優公主喜結連理。
起初幾個月,鬱知秋還能旁若無人地走進繡館查探幾句的生意經營情況,卻從不提及我的名字。
後來,他會暗暗查探黃四娘是否知曉我的下落。
幸而,黃四娘每次收到信件閱後即焚,不留任何痕跡。
一個月後,我將雙雁圖送到巡撫大人府中。
沒過三日,劉夫人下帖邀我去別院一敘。
我在正廳落座,低頭飲茶。
一人從後堂掀開珠簾,在我面前緩緩站定,沉聲道:“素素,果然是你!”
我抬眼一看,正是鬱知秋。
擱下茶碗,我起身便走。
鬱知秋一把拉過我的手臂,眼眶通紅:“素素,你無緣無故消失兩年,還打算任性多久?”
我掰開鬱知秋泛白的手指,冷漠道:“放手!再對我無禮,休怪我不客氣!”
僵持半響,鬱知秋松開手指,臉色愈發蒼白,聲音沙啞:“素素,我們十年感情,你當真說斷就斷,如此絕情嗎?”
昔日負心薄幸的人是他,怎麼反過來說我冷漠?
我氣極反笑,揉揉被他捏痛的地方,正色道:“前塵種種,已如雲煙。我不再是你的夫人。請自重!”
說完,我繞過鬱知秋,向門外走去。
“既然決心與我恩斷義絕,你為何繡雙雁圖暴露行蹤呢?”
我們成婚時,鬱知秋送我這幅雙雁圖,說大雁是忠貞之鳥,一隻S去,另一隻絕不獨活,恰如我與他之間,生S相依,禍福與共。
即便認出這幅畫,那又如何?
我啞然失笑,辯駁道:“打開門做生意而已。我怎麼知道劉夫人要送禮給你?”
正在這時,府中下人稟報:“鬱大人,門外有一男子,自稱是寒娘子的丈夫,屬下無能,攔不住他!”
話音未落,門外一人信步而來。
是息澤!
12
息澤甚少在人間的白晝時分出現。
此刻他青衣墨發,一副書生的模樣。
不似冰雪浮在雲端,倒像是民間貼心的夫君,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他溫柔地看著我,嘴角噙著一絲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向我招手:“天色不早,我來接你回家!”
此時陽光正好,時辰還未到正午。
息澤面不改色地說瞎話,也不臉紅。
我正愁著怎麼擺脫鬱知秋。
息澤一來,我頓時松了一口氣。
顧不得其他,我挽住他的臂膀,小聲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快些走吧!”
息澤低頭看著我們交疊的臂膀,笑意逐漸加深。
“你們今日怕是走不了!”
鬱知秋眉頭緊皺盯著我們,臉色難看得可怕。
他似是恍然大悟:“素素!你竟然為了這個男子棄我而去!”
我懶得與他過多爭辯,點頭稱是。
鬱知秋冷笑一聲:“素素,你果真紅杏出牆!怪不得娘說你初一、十五回來得晚,甚至躲在繡館中不回家,原來是早就琵琶別抱了。”
我氣極反笑,鬱知秋一直懷疑我。
明明是他變心在先,還將過錯全都推到我一人身上。
之前,我一直以為縱使鬱知秋不再愛我,可他到底了解我,信任我。
現在想來,我真是錯得離譜。
鬱知秋朝我的方向伸出一隻手:“素素。我可以原諒你一時糊塗。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可以既往不咎。你還是我的妻子。”
初遇時,我就為他向我伸手而心動。
往日,他無論何時向我伸手,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握緊他,絕不放開。
隻是,這一次,我不會了。
“鬱知秋,我和你之間已無半分可能。我不再愛你,也不會再見你!”
“素素!你難道忘了,是我和娘幫你脫去藝伎身份,換回自由之身。
這麼多年,娘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看待,你忍心拋下我們離開嗎?”
鬱知秋雙目赤紅,高喊:“來人!把這個誘拐夫人的輕狂男子押到大牢,我親自審問!”
話音未落,他劈手要奪我的手腕。
頃刻間,客廳內衝進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侍衛,嚴陣以待。
雪亮的刀片無比刺目!
息澤輕笑:“蝼蟻之輩,也敢不自量力!”
他指尖輕輕捻。
侍衛全都靜止在原地,動彈不得。
鬱知秋也愣在原地,這才正視面前的息澤,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他厲聲責問:“你究竟是何妨妖孽?膽敢蠱惑良家女子!”
息澤慢條斯理地整理好我微亂的鬢發,眯起眼睛,淡淡道:
“我是寒素的意中人,也是她的夫君。”
“除此之外,你無權過問!”
我驚魂未定,本以為離開之後,鬱知秋會覺得輕松愉悅,能順利和景優公主在一起。
如今,他又苦苦糾纏,演戲給誰看呢?
他曾許下宏願,考取功名後,要做個好官。
今日他竟是非不分,想用權勢來壓人。
我捏捏息澤的掌心,怕他過多卷入人間因果。
“鬱知秋,你好自為之,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我拉著息澤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