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宮外,似乎有些山河飄搖之意了。
我聽聞長姐又給皇帝上疏了幾次,沒有得來什麼效果,反而被扣上後宮擾政的帽子禁了足。
這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直到一日,貼身侍女桃江匆匆回來,屏退一群內侍侍女,看著我平靜道:「娘娘,賢妃出事了。」
我輕聲道:「出事?出什麼事?」
桃江輕聲:「這事情說來也有些麻煩,原本是麗妃宮裡差點藥S了人,但最後兜兜轉轉,卻查出來賢妃娘娘的宮裡有了同樣的毒藥。」
「裝藥的玉瓶有了年頭,又有記錄是陛下御賜賢妃,這下可以說是人贓並獲了。」
我笑了笑:「賢妃的哥哥有從龍之功,這事情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太可能因此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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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江卻搖了搖頭道:「不,娘娘有所不知,賢妃娘娘已經被褫奪封號了。」
我捧茶的手抖了一下:「為什麼?」
「那名被下藥的宮妃倒還好,沒有性命之憂。但一同被藥S了的還有麗妃娘娘心愛的狸奴。據說是麗妃娘娘進宮之前養的,格外珍愛。」
「她哭昏過去了好幾次。陛下因此大怒,重查了此事。」
桃江辦事最為穩妥,她說的消息從來準確。
我恍惚記起,三個多月前,那個在我宮裡滑了胎的英貴人,那是個年歲很小的女孩,比我還小。
那時她面色慘白,一身血色。她的孩子月份太小,看不出是男還是女。
我因她的慘劇被禁足。那個妖妖調調的邪術師來時,不僅給了我一次離開的機會,還有一個消息。
「那個女孩說,她瞎了眼,信錯了人,是賢妃派她在你宮中謀害貴人,嫁禍於你。但是她說出實情,沒有人在意。」
「她被滅口前和我做了交易,把她的皮給了我,讓我給你帶話,那瓶摻了夾竹桃粉末的藥瓶被她埋在了那些夾竹桃花的根下。」
「那種玉瓶數量不多,是賜給賢妃的一套器皿中的一隻,皇帝一看便知道。」
我連夜把那瓶子挖了出來,找人去請皇帝,告訴他我有了證據。
但找人的內侍匆匆而來,稟報皇帝已經宿在了賢妃宮裡。
「陛下還說,他有一句話希望娘娘知道。」
內侍看起來畏畏縮縮,咬牙繼續道:「有些事情並非不能,而是不願,蝼蟻之殤,不損長堤。」
「陛下說,還請娘娘三思。」
那晚,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雷雨沉默不語,手中握著我挖出來的那枚玉瓶。
我從來隻是虛榮淺薄,卻並不是傻子。再怎麼愚蠢的人,皇帝這句話也很好理解了。
一個不受寵的貴人,一個沒生下的皇子或者公主的性命,自然比不得在宮中多年,哥哥位高權重的賢妃。
蝼蟻之殤,不損長堤。
可也隻是短短三個月,麗妃入宮。
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卻隻因為藥S了一隻寵妃喜愛的貓,卻全然不同了。
我忽然有些迷茫了,是因為我不夠懂得討好陛下嗎?是因為我之前不夠受寵嗎?
如果能像麗妃一樣,受到如此的恩寵,是否就不會像一個寵物一樣,不再是陛下口中的蝼蟻了呢?
是應該去爭取陛下的愛嗎?
11
不是的。
我麻木地看著眼前麗妃的屍體。
她摻血的眼睛很黑,肢體呈現出一股不自然的扭曲。
太多的男文人喜歡用過多的筆墨去描述女人的「豔屍」,筆端文字猥瑣而陰暗。仿佛終於找到一種毫無保留可以供在玉案上供他們褻玩品評的東西。
可人S了就是S了,她僵硬恐怖,面帶不甘。
她是被眼前這個有些瘋魔的男人親手SS的。
皇帝陛下。
我看著眼前狀若瘋癲的皇帝,他穿著龍袍,瘋狂地砸著金鑾殿裡的一切東西。腳下是麗妃的屍體,數米之外的外圍是穿著兵甲的士兵。
「是她迷惑了我啊,是這個妖女,她壞的綱常倫理,她壞的民脂民膏,這麼多年,非朕之過!非朕之過!」
皇帝有些絕望地喊著,臉上帶著一絲近乎諂媚的求饒,他說道:
「你們要清君側,如今妖妃已S,為什麼不退下呢?」
我看著這鬧劇一般的景象,幾乎不敢相信,不到一年的時間,天地更迭。
我更不敢相信,一年前我還在羨慕麗妃的尊榮,如今她卻成了一樁冰冷的屍體——隻為了被推出來給縱情聲色多年的皇帝,一個被妖妃蠱惑的名頭。
可身居深宮,不問朝政,又蠱惑得了多少民脂民膏呢?
我怔怔地看著麗妃,絲毫沒意識到皇帝的長劍已經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沒有看我,隻是盯著那群身著甲胄的士兵,猙獰道:
「一個不夠是嗎?那她呢,這個妖孽我也S了,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我抬頭,美人皮在我的身上輕輕顫抖,似乎也感受到了S亡的威脅。
它自從在我身上起,便像是我本身的皮膚一般,眼下如此慌亂,恐怕真的是S到臨頭了吧。
我心裡湧起一股絕望。
我輕聲說道:「陛下,你S了我也沒有用啊,他們不是來清君側的,他們是來造反的啊。」
皇帝立刻回頭,他的劍懸在我的脖子上,看著我的樣子像是一個被戳穿了美夢的惡童。
原來這就是皇帝嗎?褪去了那些人加給他的東西,也不過是一個平凡蒼老,相貌平庸,身材普通的男人而已。
我甚至笑了笑,說道:「你視我們的命如此輕賤,卻為什麼會覺得,幾個妃子的命就能替你擔了那些做皇帝時的胡作非為呢?」
「皇後的兄長與哥哥打著為她不平的名義造反時,你以她的性命威脅他們退兵,他們毫不在乎地看著你S了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妹妹。」
「如今你為什麼會覺得,你自己的妃子的性命,可以幫你匡扶這江山呢?」
我說道,皇帝的面孔越來越可怕,很明顯,他被我激怒了。
那把劍被高高舉起向我頭頂劈來,我慌亂地躲開,眼前卻是一片黑。
一個青色的人影撲了上來,她原本想要撞開持劍的皇帝,卻沒想到皇帝反手向她刺去。
她重重地跌落在我身上,我愣了愣,抱住了替我受了這一劍的女人,看著眼前這張陌生又帶著點熟悉的面孔,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周圍忽然響起了嘈雜的聲音,我聽不見,隻看著眼前的臉。
「為什麼?為什麼?不管是哪個你,不是都看不起我嗎?」
我惶恐地問道,整個人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看著我,迷茫道,「你,好像是我妹妹?」
我點了點頭。
長姐面色蒼白,她無力垂手,有什麼東西墜地,緊接著她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眉眼瞬間仿若回憶起當年。
她回來了,那個粗眉毛的小女孩在這具皮囊下蘇醒,恍若隔世。
她問道:「你處罰了那幾個秀女?」
「嗯。」
「你換了我的房間?」
「嗯。」
「你不想讓我進宮。」
「不想。」
「為什麼……」
「這有什麼好問的呢,你有喜歡的人,我沒有。」
長姐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我不喜…無所謂了…你這人…真是別扭啊……既然如此,為什麼當時不說點好話呢…」
「好話與壞話,哪個你會聽呢?」
「都不會……我要給葉…」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隱隱低不可聞。
我湊上去,聽到她最後一句,帶著點挑釁:「這血…算還清你那點破恩情…」
我看著她停止呼吸的面孔,眼淚打在她蒼白的臉上。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她青色的衣物裡滲出,再淌進我的衣袖,仿佛我們二人在她的血液中再次出生。
「這下是我欠你的了。」
我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但還是一字一句道:「這些血是我欠你的,下輩子,等我,我一定還你。」
我抱著她的身子等待自己的眼淚流幹,一隻手忽然伸在我的面前。
我抬頭,一個人俯身看著我。
「要我扶你起來嗎?」昱王看著我,說道。
他一身戎裝,一手持弓一手伸向我,身後是被俘虜的皇帝,皇帝的右手無力垂下,一杆長箭貫穿了大臂。
「你要稱帝嗎?」我問道。
昱王挑了挑眉毛,笑道:「不稱帝,我聯合這麼多將士來幹什麼呢?打獵嗎?」
我擦幹眼淚,將長姐的屍身安置在一邊,拉著昱王的手站了起來。
「你願意納我嗎?」我問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料到我這麼直接,想了一會兒,他問道:「如果我說不願意呢?」
我思索了一會兒,看著他的臉輕輕笑了笑,有些疲憊道:「我不知道。」
「你要S了我嗎?不,S我就不用射那一箭救我……我猜不出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要想想,我必須要想想。」
昱王看著我,他忽然大笑了起來,聲音清朗恣意,仿若天地間隻有他一人。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將我摟在懷裡,我的臉壓在他冰冷的鎧甲上。
「逗你呢,我肯定是要你的。」他說道,「江山和美人,都是我的。」
多好啊,江山與美人。
為什麼在這樣的故事中,我總是一個美人呢?
做昱王的美人,與做廢帝的麗妃,有什麼不同呢?
12
「這是美人骨?」我問道。
邪術師拿著一枚白色的圓镯,點了點頭,頗為隨意地遞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上面似乎還存在著姐姐的體溫。
那是一枚瑩潤的骨镯,還浸著斑斑血跡。在長姐將S之際從她手腕出現,脫落,砸在了地上。
「為什麼長姐後來會變成另一個人?」我看著镯子問道。
邪術師打了個哈欠。
「美人骨嘛,自然是從骨子裡換了一個人了,這是截脊椎骨,骨頭的原主人就是那麼一個人,自然你長姐就會變成那麼一個人了。」
「世上人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們亂說。」我喃喃道。
邪術師笑了笑:「眾口鑠金又如何呢,你姐姐沒變樣子前,美人骨先同化了她的內在,有什麼作用嗎?」
我看向邪術師:「這是誰的骨頭?」
邪術師的眼神有些悵然,她嘆了口氣道:
「這骨頭是很久前一位王後的。她是個笨人呢。」
「還算是幸運的笨人,她的丈夫與她情誼深厚,早些年算得上勵精圖治,也能聽進去她的忠言進諫,甚至願意和她一起共治,隻是時間長了,他便聽不進了了。」
「王後看不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說,最終被王上厭棄,後宮坑害,她被褫奪封號送進了監獄,結果你猜怎麼了?」
我愣了愣,說道:「應該很多人為她鳴不平,請求她恢復後位吧。」
邪術師皺了皺嘴巴:「錯了。」
「我說了,她是個笨人,笨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拎不清。命格輕賤卻要拯救蒼生,有這樣的鴻圖志向卻指望靠後宮勸諫來實現理想。」
「她S的時候,貴族的男人討厭她幹政過多,貴族的女人討厭她停了女官隻為宣揚婦德。」
「被她提議削俸的百官沒有人說話,被她提議打壓的藩王喜笑顏開,被她提議壓制的世家暗中促成了她的S亡……被她提議減免賦稅的百姓,哦,他們不知道這些事,還在歌頌著皇恩浩蕩。」
邪術師輕聲說道:「這就是美人骨,她努力想把自己活成一個古書裡的賢後,但S的時候卻怨恨天下人不懂她,怨氣所成,化為骨镯。」
我默然聽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個故事裡的王後,有點像長姐。隻不過王後想要成為賢後,長姐為的是葉家。
人的命運真是相似呢。
過了許久,我輕聲說道:「我不會像她那樣的, 人若是背叛自己的性別與出身,全心全意為別的人或事而活, 自己是要吃苦的。」
邪術師看著我, 她笑著說道:「我知道你不會, 從你選美人皮那天我就知道了。」
我正要說話, 門外卻傳來一陣響動,紅色對燈影在外面閃爍,一個聲音提醒道:「貴妃娘娘,陛下今晚傳召, 請您於長樂宮侍寢。」
我回道:「我知道了, 你們且先去前廳等待。」
我轉身更衣,邪術師看著我脫下原本輕便的衣物,換上一身水藍色的復雜長裙。
她也不避開, 隻是看著我的背影問道:「你真的要繼續留在這宮裡?我也是可以帶你走的。」
我搖了搖頭, 說道:「出去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我不要做普通人,蠅營狗苟一輩子。留在這裡或許還有轉機, 隻要我活得足夠長。」
邪術師眯著眼睛看著我, 似乎是在打量我心中所想。
過了一會兒, 她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不成的, 你想的那個事情, 真幹了你也幹不了幾年的, 然後會蠻慘的。」
我看向她,問道:「你還能看到更後面嗎?後世女子有成功的嗎?」
邪術師搖了搖頭:「我看不到太後面,但百年內, 沒有。」
我沒說話, 沉默地系著衣帶。
邪術師奇道:「你沒聽到我的話嗎?還是聽不懂?百年內隻有你這麼一個女人登上了丈夫的皇位。」
「而且你隻坐了兩年就S了, S了後他們把你葬在了皇陵之外一個寒酸的墓裡,沒有守陵人, 很快你的墳墓在戰亂中被燒毀, 留不下任何痕跡。」
「你的名字會被他們刻上史書醜化, 作為警告女人的妖魔形象, 無數下三濫的髒水都會潑到你的身上。」
我嘆了口氣道:「謝謝你告訴我, 我成功了。」
邪術師瞪眼:「你會不會挑重點啊!」
「我曾經以為足夠美就好了, 但不是的;我以為足夠被寵愛就好了,但其實也不是的。」
「這就是重點,我不自由了很久,困在庶女的殼子裡, 困在妃子的殼子裡,困在女人的殼子裡……」
「眼下我看見了那條路, 沒有女人走過的路,可我知道那條路是正確的,我要去走。」
「你走了又能如何呢,百年內也隻有一個名聲不佳的你而已。」
我看著她, 把一串玉佩高舉過頭頂掛下, 仿佛為未來蒼老的自己加冕。
「沒關系的,百年而已,還有兩百年, 一千年,一萬年。」
「這條路上,總有後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