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曄看著我,眼光有些復雜,倒是那個外室和林修遠,乖順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聲:“來興師問罪的?”
林曄就這麼看著我,已經混濁的目光中摻雜著為難、譴責、愧疚等等。
半晌,他開口:“夫人,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你又何必如此較真。我對這個家,對你,可有虧欠?我縱然養外室,並沒有影響到我對你和這個家的責任。縱然欺瞞你這麼多年,是我不對,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半點想要破壞我們的家的意思。”
“我隻是怕我納了妾你會難過。”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曾經深愛的男人,隻覺得無比陌生。
“林曄,你怎麼有臉說出怕我難過這種話來的?我嫁入林府可有半點逾矩之舉?我有不讓你納妾麼?”
“你不納妾,說到底不還是為了給你自己爭一個後宅安寧治家有方的好聽名頭,你又舍不下女人的誘惑,還說什麼怕我難過,少冠冕堂皇了。”
林曄聽了我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遮羞布,臉上那點愧疚也消散殆盡:“你既清楚,這種事情很常見,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不要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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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與我回去。”
這時跪著的外室連忙拽著她的兒子,給我一同磕頭:“夫人,遠兒無意與他嫡兄相爭,隻求夫人能給遠兒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叫他能安心科考。”
我揉揉眉心,嘆了口氣:“林曄,放過我吧,我們和離吧。”
林曄聲音驀然拔高:“蘇宛,你真是瘋了!”
09
可到底,林曄還是與我和離了。
因為他不和離,我也不肯叫他把外室的兒子接進來。
我往外添油加醋散播他養外室的事,外頭風言風語不斷。他老了後,更是頑固愛面子,吵的林曄沒了面子,自然也擱置了把林修遠接進來的事。
可是林修遠已經二十多了,是要議親的,那外室不敢拖下去了,拉著林修遠一起跪了林曄幾天,林曄終於軟了耳根子,答應與我和離。
娘家的親戚都勸了幾次,見我一意孤行,又不會住蘇府,便隨我去了。畢竟蘇府如今敗落,他們雖然眼饞我的嫁妝,但更不想接過我這燙手山芋。
我帶走了我的嫁妝,搬到了我早已看好的一處小院子。
10
和離之後,我在閨閣中那些想法又一一湧上了心頭。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再阻攔我了,我終於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在六十五歲這年,開始我十幾歲就想做的事,應該還不晚。
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十幾歲的我想要自由,隻能想到拙劣的逃婚。而當了幾十年主母的我,不缺的就是錢財和手段。不住蘇府,又不是不能借蘇府的勢。
大事難做,但想實現我的願望已足夠。
我名下有幾處空闲的房產,之前忙於管理府中事,又要教導幼子,不願惹事,才一直擱置下來。
我很快就琢磨起裝修的事情。
那些工匠們見僱主是我,便有了三分輕視,直問我管事的老爺在哪。
“我便是你們的老板。”
工匠們大眼瞪小眼,似乎有些詫異,還是賠著笑:“老夫人,咱們幹活得老爺點了頭才行,哪有女子出面的道理。”
“夫人點了頭你們幹便是,又不短了你們的工錢,少嘰嘰歪歪。”身旁一直跟著我的吳嬤嬤抡開膀子,將馬鞭甩了個清脆的鞭花,工匠們一時唬住了,才應了這份差事。
11
工匠們起初聽聞是辦女學,愈發地輕視,幹活時偷工減料。
我S雞儆猴懲戒了一個最偷懶的,派嬤嬤監工,偷奸耍滑的減工錢,勤勤懇懇的自然是加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即使瞧不起,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
走之前,那工匠還輕蔑地朝剛建好的女學啐了一口:“忒,老子就沒見過女子還能上學的!”
嬤嬤揮墨在紙上邊記邊說:“今日工錢減半。”
他又灰溜溜地過來打掃幹淨自己的唾沫了。
這些困難隻是個開頭。
招募先生時,更是困難重重。
我們招募先生的告示一貼出去,質疑聲此起彼伏——若說聲音最大的,還得是那幫讀書人。
“女子讀書,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讓女子讀聖賢書?她們知道何為聖賢麼?”
“女子要學的是德紅容功,是相夫教子。讀書習字是男人的事情!”
“女子讀書?女子懂什麼?她們一天到晚嚼舌根,搬弄是非,若女子入學,學堂還哪有半分聖賢之地的樣子!”
“女子讀了書,若是生出了和男子一般考取功名的心思,那後宅怎麼辦?誰來生兒育女?誰來安頓家中雜務?簡直荒唐!”
“蘇氏替女子開學堂,違背人倫綱常!”
是啊,他們當然要怕,當然要反對。
男子何故高人一等?不就是因為男子能讀書麼?
不拘考成什麼樣子,隻要是個讀書人,便有了翻身的希望,正是這一點希望,將無數女子牢牢綁在身邊,叫她們苦難,叫她們不能脫身。
我想做的,是教這些女子,哪怕無法科考,哪怕無法入朝為官,至少懂得一點道理,不再就此依附男子,麻木地活下去。
12
招不到夫子,我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想起了一個人。
時隔半載,我又踏上了這條路。
我去拜見了我昔日的恩師,大儒溫寧。
溫寧如今已經致仕,他任於國子監數十載,桃李滿天下,就連皇上見了溫寧也要畢恭畢敬稱一句“先生”。
溫寧當初教我的時候還是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如今也已是白發老人了。
他當初分外賞識我的才華,也是少數聽了我的想法,沒有打壓的人之一。
我辦女學的事情鬧得大,溫寧早聽到了風聲。
他見到我的時候,撫著雪白的胡子,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啊,當初老夫就瞧著你不像會是那麼安分的女子。”
“隻不過老夫老了,再也教不動書了,讓我女溫然隨你去吧。”
溫然現身的時候,京城哗然。
誰也沒想到,叫全國讀書人奉為“聖賢”的大儒溫寧,居然會公開支持我辦女學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有了大儒溫寧的支持,我招到了一批先前對女學沒有異議的先生。
先生解決了,下一步便是學生。
13
我隻收女子,可是來報名的盡是男子——是的,都是奔著溫寧的名頭來的。
誰又會讓女孩出來接觸連他們自己都接觸不到的“聖賢”呢?
不僅是世家,就連普通民眾聽得溫寧之女親自授課,頭年隻要成績合格就不要束脩,還有什麼牢子獎學金,也不由動了心。
我剛露面,便有個婦人牽著個又黑又瘦滿臉怯弱的小姑娘擠到了我面前:“夫人,我家這娃娃不願上學,自願把讀書的名額讓給弟弟,您看可行?”
婦人說著把身邊一個胖乎乎白白淨淨的男孩往我身前推了推,滿臉賠笑:
“我家這女娃娃自知蠢笨,讀不得書。我兒聰慧伶俐,一看就是個讀書的好苗子,日後定能考取功名,入朝為官。您就通融些,讓我兒入學。”
“女學不收男子。”我冷冷地拒絕了。
我看著滿臉怯懦的小姑娘,忍不住俯身問她:“你可願意入學?”
“夫人,她不想讀書,才要把名額讓給弟弟的!不信您問!”
婦人有些著急了,推了小女孩一把:“你快說啊,你是自願把名額讓給耀祖的!”
小女孩大大的眼睛裡是滿滿的兩包淚,她咬著嘴唇不肯說話。婦人立刻生了怒,抬手就扇了女孩一耳光。
“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丟人現眼,我打S你!”
女孩被扇得跌倒在地,“哇”地哭了:“娘,我要讀書,我想讀書!我不讓……”
眼看婦人還要打,吳嬤嬤眼疾手快抓住她,把她用力一推:“夫人說了,女學不收男子!”
婦人還不S心,把那個耀祖又往前推了推:
“夫人,您看看耀祖,他長的多有靈氣。這丫頭不懂事,您也不懂事麼?您通融通融,姐姐的名額給弟弟,那不是應該的嗎!”
那婦人越說越理直氣壯,甚至還帶了一點驕傲的口吻:
“夫人,您也是過來人,女兒都是賠錢貨,讀書又怎麼樣?將來出嫁不還是外人?兒子才能傳宗接代,給家裡撐腰呢!她這做姐姐的,本來也該讓著弟弟,給一個讀書名額怎麼了?”
我冷笑一聲。
正是因為我是過來人,我才要興辦女學!
看著那個婦人,我心裡分外不好受。同為女子,不為女兒謀福利,一心惦念兒子,當真是……悲哀。
我隻要開了這個先例,女學將會成為一場笑話,同普通書院,再無差別。
我瞥了一眼耀祖,他正洋洋自得地瞧著我。
我笑了:“當然可以允許你兒子入學。”
我還不等婦人口頭謝恩,笑眯眯地又補充道:“我也說了,女學不收男子,讓你兒子去了勢,我隨時歡迎他入學。”
婦人那張臉就這麼僵硬地凝住了,隨後拉著耀祖就跑,生怕我剁了他兒子的命根子,一邊跑一邊還威脅小女孩:“你好好學,回來教耀祖!敢藏私,我打不S你!”
經此一遭,再無人敢打歪心思。
女學不僅教讀書認字,還教耕織等維生之計。
學維生之計,方知民生之苦。
學好了,出了女學,哪怕一輩子不嫁,也不會無所依賴。
14
眼看女學進入正軌,有個不速之客前來拜訪。
“夫人。”
我訝然:“你怎麼來了?”
來者是我的兒媳柳青蕊。我這個兒媳當初什麼都好,就是性子軟了些,我怕她受欺負,但好在兒子也學了他的爹,沒有納妾,兩人亦相敬如賓,我才放了心。
“夫人,我也和離了。”
“我可否……也入女學?”
我問了緣由,這才知道,我忙著辦女學這段時間,家裡也不安生。
林曄把那個外室接進了門,抬了平妻,誰知道那個平妻是個不安生的,進了林府的門就開始肖想著正妻之位,想對兒子下毒手,結果陰差陽錯之下居然毒到了林曄。
林曄一怒之下,把那外室趕出了林府。
那外室本想著林修遠能為她求情,誰知林修遠隻顧自己,還擔心外室的惡毒行徑會影響自己以後的前途,居然買兇S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而柳青蕊看到兒子的反應,忽然也開始疑心,調查之下,發現了兒子居然偷偷養了五個外室。
兒子和林曄一樣不在乎的態度叫她徹底寒心,以S相逼求了一紙和離書,離開了林府。
我聽了有些唏噓。
這父子,還真的都是一個樣,隻會為自己的利益考慮,還好我已經離開了。
“夫人,還好有您,不然我可能……”柳青蕊說著兩眼含淚。
我拍了拍她的肩頭:“那你就跟著我好好幹,繼承我的衣缽,你可願意?”
“青蕊定不辱命!”
15
林曄沒了外室後,耐不住寂寞,一樹梨花壓海棠。
少了家中妻子的約束,他納了好幾門小妾,也會和同僚出去尋歡作樂。
兒子則把那五個外室都納進了家裡,沒有母親和妻子的約束,學業一落千丈。而外室子則在功課上壓過他一頭,他不奮發圖強,反而借酒澆愁。
而我和青蕊的女學事業蒸蒸日上,我的女弟子們比我當年勇敢多了。
逢天災時,她們敢隨太醫去時疫處,還做出一番事業,得到了皇帝的恩典。
我的弟子們要了兩個恩賜,一是陛下親自為女學題字,而是準許部分女弟子參軍。
而我做她們最堅實的後盾,不說別的,錢財糧食管夠,讓她們放心去幹。
而我再聽到林曄的傳言則是他沉迷於一青樓女子,染上治不好的花柳病,因而被皇帝不喜。林家開始走下坡路,林曄的兩個兒子自然也討不得好,一個沉迷女色,一個出身不好,在京城難混吶。
林曄想要找青樓女子算賬,她先一步病S了。
我則領著一個小丫頭下了江南,那是青樓女子的妹妹。
她助我出一口惡氣,我替她收斂屍骨,照拂妹妹。
小丫頭在算術上有幾分天賦,我便帶她一起去外頭做生意。
16
後來,林曄不知道從哪聽說我在江南,尋了過來。
“阿璃,跟我回去吧,我知道錯了。”
這是林曄第一次向我低頭。
我看著他,平靜地說道:“林大人如今果真清闲,可我忙著呢,哪有空去給你送終。”
他是賦闲在家不得志的林大人,得了花柳病病若遊絲。而我已經是江南有名的女皇商了,嗯,全靠我捐錢捐糧捐藥材。
林曄有些失魂落魄,昔日林大人已經佝偻的不像樣子。
“那我們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嗎?”
我點頭,“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管不著了。你也不要來找我了,我怕染上花柳病。”
望著他離開,那一刻我心頭一松。
破繭成蝶,恍如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