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乾涸在土地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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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恢復高考的第七年。


 


我的丈夫撕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他說:「嫁到我們村,就老老實實生孩子、種地、伺候我娘,這才是你的命!」


 


那時候,我懷著孩子,默認了。


 


後來,村民告訴我,我娘在隔壁村,病了好些天。


 


我跪著哀求丈夫,想去看看我娘。


 


他卻脫了布鞋,往我臉上扇。


 


「小病而己,急什麼,再不安分,早晚把你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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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底粗粝的沙土,扇得我生疼生疼。


 


那晚,我娘哭了一夜,最後餓S在床上。


 


丈夫嫌晦氣,不讓我出門送終。


 


建國三十幾年了,畜生怎麼成精?還學人說話?


 


這一次,我抄起椅子,往他頭上砸。


 


01


 


嫁給王建平的第九年,我終於懷孕了。


 


上天是仁慈的。


 


雖然我不能去讀大學,但是他給了我一個孩子。


 


隻屬於我的孩子。


 


為了這個孩子,我願意留在這裡。


 


春墳一臉不開心。


 


「你男人天天打你、罵你,你還準備跟他過一輩子?」


 


大概是懷了孕的緣故,他打罵我的樣子,模糊成了一層厚厚的紗。


 


而且,這村裡,誰家不打老婆呢?


 


「他現在很少打我了。」


 


我跟春墳說了聲再見,腳步輕快地往回走。


 


路過春墳從前的家,動作熟練地扔了個小紙條進去。


 


春墳不認識字,紙條是我幫她寫的。


 


上面有逃家的日期。


 


窗戶的縫隙被人合上,我知道,春墳的女兒小梅已經拿到了紙條。


 


半個月後,小梅出嫁的前一天,春墳會帶她連夜離開。


 


如果被抓住,或是小梅說漏了嘴,春墳說不定會被打S。


 


又或者是,打瘸了腿,用鏈子鎖住,關在屋子裡,


 


任由她像狗一樣哀鳴著度過餘生。


 


可為了小梅,她唯一的女兒,春墳義無反顧。


 


換做了是我,大概也會如此。


 


02


 


「福弟,福弟!」


 


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急忙轉頭,看見我的丈夫建平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頭。


 


「想啥呢,喊你多少聲了,也沒聽見。」


 


他臉色不太好,大概是累的,畢竟去了一天縣城。


 


「你瞎跑啥呢!快要當娘的人了,也不知道穩重點兒!」


 


他沒好氣,朝我努了努嘴,「還不快上來,家裡娘還等著你做飯呢!」


 


我期期艾艾地上前,問他:「建平,我想要的書你幫我買了嗎?」


 


他臨走前,我前前後後求了他不下三遍,千萬要記得給我帶一本《詩苑譯林》。


 


上面有刊登雪萊的詩。


 


我知道的詩人不多,最愛雪萊。


 


從前的我,是不敢提這樣的要求的。


 


可如今我有了孩子,就天真地以為他會把我放在心上,


 


哪怕是為了孩子。


 


「我累了一天了哪有闲心去給你買什麼破書!」


 


他又是一陣急赤白臉,狠狠推了我一下。


 


「你不會還想著讀什麼大學吧,告訴你,趁早歇了這個心思,老老實實生孩子、種地,這才是你的命!」


 


我被他推得倒退幾步,眉眼低垂,堂皇地用手蓋在肚子上。


 


自從有了孩子,他就很少打我了。


 


我想起才不久和春墳說的,在心裡默默補充。


 


他脾氣不太好,而且他隻是推了我一下,並不算是打。


 


03


 


他一生氣,車也不讓我坐了。


 


我跟在他後頭,不遠也不近。


 


快到家的時候,有村民喊住了我。


 


「福弟,咋還慢悠悠走,你娘病老些天了,不去看看你老娘?」


 


撂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那人就騎著自行車走遠了。


 


隻留下我愣在原地,一顆心吊在嗓子眼兒裡。


 


我娘?我娘咋病了?


 


我娘住在隔壁村,說起來,我已經有大半年沒去看她了。


 


她得的什麼病,沒人照顧怎麼成呢!


 


我的大腦空白一片,冷汗爬滿了手心,汗涔涔的,冷風一吹,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哆嗦。


 


我得立即去看我娘。


 


可大山綿延,道路崎嶇,就算她就在隔壁的村子,也和我隔了個山頭。


 


我急忙追上建平,「快把自行車給我,我去看看我娘!」


 


我直接伸手握住車頭,示意他快些起開。


 


他仿佛沒聽見我說的,擋在車前又開始罵我。


 


「你跑什麼跑,S媽了不成!把孩子跑掉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嗫嚅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我娘病了,我要去看她。」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依舊在罵我,橫眉冷目,唾沫直飛。


 


「我娘病了,我娘病了!你聽不見嗎,我親娘生病了!」


 


我嘶吼出聲,顫抖著雙唇,嗓子生疼。


 


一嗓子驚動了家家戶戶的狗,黃昏暮色冰涼,飄著僵直的炊煙,犬吠聲此起彼伏。


 


他忽然偃旗息鼓,拽著我的胳膊,讓我上車。


 


我坐在他的後座上,環抱著他的腰,等著他掉頭送往去見我娘。


 


可他卻說,「先回家,回家再說。」


 


04


 


建平把我關在屋子裡,不讓我出門。


 


「你娘就是個小感冒,前幾天你弟已經帶她去看過了。吃吃藥就好了。」


 


他站在門外頭,說得輕松極了。


 


「你現在懷著身孕,瞎折騰啥呢。路難走就算了,再把病氣過給兒子!」


 


他的娘就睡在隔壁屋子,吃了飯早早地睡了。


 


明天天不亮起床,等著我做好飯伺候她吃了,坐在家門口和別人嘮嗑。


 


可我的娘,一個人住在漏風的屋子裡,守著不遠處我爹的墳。


 


我弟弟搬進了縣城,一年也回來不了一次。


 


而且生病了,光吃藥就行了嗎?


 


誰給她端茶倒水,誰給她做口熱乎飯吃?


 


「你讓我出去!」


 


哭求無效後,我顫抖著抄起凳子往門上砸。


 


「王建平你還是不是人!你早就知道我娘生病了,你竟然還瞞著我!」


 


「我把你娘當親娘一樣照顧,你就是這麼對我娘的?!」


 


「你王八蛋!你不是人!」


 


我一遍一遍砸著門。


 


忽然門被大力推開,他兇神惡煞地走了進來。


 


抬起腳脫了一隻鞋子,用手拿著就往我臉上扇。


 


「叭叭!」


 


左臉一下,右臉一下。


 


布鞋高高揚起,帶著粗粝的沙土,混著他的生活軌跡,打在我的臉上。


 


生疼。


 


我重心不穩,踉跄著撞在桌角,有和桌子一起,叮呤咣啷倒在地上。


 


手來不及護住自己的頭或者發燙的臉,就下意識地交叉捂住了肚子。


 


「伺候我娘,是你應該!」


 


他用手指著我,「你嫁進門以後,天天捧著個破書,看!看!看!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換了其他人,早把你休了!」


 


他說著,拿起我枕邊的書,撕了個粉碎。


 


「從今往後,在我的家,不許出現這個東西!」


 


「你就是看這個,越看越邪門!」


 


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書,不是借的,不是別人給的。


 


是我買的。


 


家裡的錢都在他手裡,我整整攢了三年,才買得起一本書。


 


前些天,他也是這樣,撕掉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不隻是撕了,他還要把碎片揚在風裡,我找啊找,也湊不齊完整的碎片。


 


那天他當著村裡人的面打我,鞋底子高高揚起。


 


我看見了,他眼睛裡殘忍的得意。


 


不是我背著他偷偷參加高考的憤怒,而是可以支配我所有一切的得意洋洋。


 


「啊——」


 


我隻覺得自己心裡頭有一座火山,原本我以為它已經S了。


 


可是並沒有。


 


它爆發在寂靜的夜裡。


 


我尖聲叫嚷,從地上爬起來,用頭狠狠地撞向他的肚子。


 


05


 


我沒有打過建平。


 


也沒有成功逃離這裡去看我娘。


 


我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


 


秋蟬已S,我連被子也沒得蓋。


 


我費力地翻身,背對著門,不讓冷風吹著我的孩子。


 


建平他娘被吵醒了,數落兒子的聲音順著風傳來。


 


「大半夜的,打什麼老婆,讓街坊四鄰聽見,明天又要笑話!」


 


「有什麼事兒你好好說不行啊。你整日你喝酒打牌,不著家。」


 


「把你媳婦打壞了,家裡飯誰做?」


 


「農活誰幹?」


 


「她肚子裡還有我大孫子呢!九年了呀,好不容易懷上了,這要是再沒了,你有錢再娶一個?!」


 


這房子隔音怎麼這麼不好,叫我聽得一清二楚。


 


這樣的我,和犁地的牛,看家的狗有什麼區別呢?


 


大概就是,牛隻能和牛配,狗隻能和狗配。


 


因為我是人,所以要和人配。


 


因為我是人,所以不用和母牛睡牛圈,不用和母狗睡狗窩。


 


我被恩賜上床,睡在王建平旁邊,當他的女人。


 


然後物盡其用。


 


幹活,看家,下崽。


 


因為我是側躺著的,所以我哭得時候,眼淚並非向下,而是從一隻眼流進另一隻眼,然後在眼角交匯成一條直線,在枕頭上洇湿成了一個悲哀的圓。


 


被撕碎的雪萊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他曾經嘆詠一朵枯萎的紫羅蘭——


 


一個枯萎而僵S的形體,


 


茫然留在我悽涼的前胸。


 


……


 


這沉默而無怨的宿命


 


雖是它的,可對我最合適。


 


現在想想,這首詩,何嘗不是我的悼詞?


 


可醜陋如我,蒼老如我,不配被稱之為紫羅蘭。


 


頂多算得上是堆在田頭的桔梗,唯一的宿命便是被火焚燒成灰。


 


06


 


天亮了,有人來報喪。


 


我娘在昨天夜裡,病S了。


 


我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掙開了繩子,磨掉了手腕一圈的皮。


 


王建平匆匆進屋抓起外套就要出門,看見了在門邊站著的,蓬頭垢面的我,


 


好似無事發生。


 


「娘那裡有我,你懷了身孕,就不要去了,不吉利。」


 


我沉默地看著他。


 


晨光灑進來,照亮了半空中的浮塵,像是流動的光幕,隔著我和他。


 


「福弟,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哪兒也別去。晌午記得給娘做飯。」


 


他的嘴巴開開合合,我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建國三十幾年了,畜生怎麼還能成精?


 


還,學人說話?


 


和昨晚一樣,我再次抄起椅子。


 


不是砸門。


 


是往他頭上砸。


 


07


 


肚子一陣陣絞痛,和昨晚一樣。


 


我沒管。


 


我騎著自行車,奔走在風裡。


 


我大聲喊叫,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鋪天蓋地的絕望之中,竟生出了一絲暢快。


 


我出來了,我要去見我娘了。


 


小院裡雜草叢生,不似記憶中整潔。


 


娘她就睡在床上,藥擱在床頭。


 


可是沒人給她倒水,她咽不下粗粝的藥丸。


 


灶臺落了灰,老鼠在裡面安了家。


 


她生病下不來床,沒人給她生火做飯。


 


她或許是病S的,


 


又或許,


 


是餓S的,渴S的。


 


那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我在找錄取通知書的碎片嗎?


 


在期待我孩子的降生嗎?


 


在自欺欺人地幻想著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嗎?


 


我的弟弟耀材大概還不知道娘已經S了。


 


他依舊在縣城裡,光鮮亮麗。


 


我身無長物,無法給母親發喪。


 


隻能將她背在背上,就像我小時候,她背著我一樣,


 


穩穩當當。


 


她永遠地沉睡在了田壟之上。


 


墳墓倚靠著一棵松樹。


 


松樹長青,將我的母親踩在腳下。


 


鮮血從我兩腿之間噴湧而出,我不禁想,母親生我的時候,


 


也流了這麼多血嗎?


 


也這樣冷,這樣痛嗎?


 


我躺在墳上,久違地蜷縮在了母親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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