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西暖閣雖沒有鳳儀殿的正殿來得敞亮,卻勝在清靜。
不過,有一點卻還是一模一樣的。
那就是,哪怕是個暖閣,這屋子裡頭,沒來由總讓人覺著透著一股森冷之氣。
皇後屏退了左右,隻留了文鴛姑姑在一旁伺候,自己則懶懶倚靠在前頭的軟榻上。
我隻敢匆匆打量一眼。
她整個人看起來明明略豐腴了一些,可精神似乎卻不太好,薄薄的一層脂粉下,反顯出倦怠之色。
皇後沒有說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賞給我。
但一旁的文鴛姑姑已經毫不手軟地一把狠狠掐在了我腰間,腋下的每一處軟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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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手之狠,讓本已有了心理準備的我,還是忍不住呼出了聲。
文鴛姑姑輕蔑地冷哼一聲「沈姑姑好謀算啊,說吧,你是何時和你的舊主勾搭在一起的?」
我知道,此時的我不能說錯一個字。
因為皇後娘娘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奴婢隻想活著出宮自保,但奴婢發誓,自始至終隻忠於皇後娘娘一個主子,還請娘娘明鑑。」
不知是因為這西暖閣裡的溫度確實陰冷,還是我在害怕,我回話的時候,不但牙齒在打架,就連整個人都有些顫抖。
見狀,文鴛姑姑嗤笑得愈發明顯了「所以,你如今還能順利出得了宮嗎?」
說完,她一腳踹在了我的肩胛骨上。
由於肩膀上吃痛,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但我卻絲毫顧不上這些,隻低低匍匐在地上,低聲說道。
「奴婢今年雖出不去,但等奴婢能出去的時候,卻能保得住這條小命,所以,奴婢……不急在一時。」
「好一張巧嘴,真是能言善辯。」文鴛姑姑又要向我的另一邊肩膀踢來。
我下意識閉了閉眼睛,但肩膀上卻沒有傳來預想中的疼痛。
「沈時薇,本宮果然沒有看錯你,你不但是個聰明人,還下得去狠手。」一直沒有說話的皇後終於打破了沉默。
「隻要你在剩下的日子裡好生替我辦事,本宮準你活著出宮。」
於是,我心底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知道,我賭贏了,皇後終於還是信了我。
15
皇後在宮中的年月比我還久,她又能穩居中宮這麼多年,自然不是說蒙就能蒙過去的。
可我和她說的,絕大多數都是真話呀。
比如,我雖的確將皇帝引去冷宮助舒妃復寵,但也利用這一點,要求她不得對三皇子再起心思。
再比如,我確實將計就計將皇後安排在司刑房裡的許嬤嬤和巧燕盡數除去了。
但皇後自己也清楚,那時我若不有所行動,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當然了,她之所以選擇再信我一回,主要她絕對有這個自信。
自信在這後宮之中,但凡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不管皇帝寵著的是哪個女人,這後宮中能被稱為主子的女人,隻有她一個。
而我,在她眼中應該算得上是個聰明人。
所以,在她有孕而分身不暇的時候,我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三皇子病倒了。
這一病,頓時解決了皇後的煩心事不說,還讓我得了太後的歡欣。
我這是在用行動向她證明,我對她而言,不但是一把趁手的刀,更是一把鋒利的刃。
隻有兩件事,我沒有對皇後說實話,隻因這實話,實在是……說不得。
第一件,我之所以這麼大費周章,是因為想要她這個皇後的命,我隻有一次機會。
三年前,我差點兒就失敗了。
所以,這一次,不是最有把握的時候,我不會再出手了。
第二件,她最信任的文鴛姑姑,終於徹底答應和我合作了。
因為她也是個聰明人,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她終於也相信我了,相信我是有這個資格和她談條件的。
事成之後,我能助她平安出宮。
16
三皇子的病,終於漸漸好轉。
而隨著他的病徹底大好,回到司刑房的我,似乎一切生活又重新回歸了正軌。
日子平靜得,就仿佛這段時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就在昨天,今年得了恩賞的老宮人都順利出宮了。
塵埃,落定。
因為孫子病愈,心情大好的太後還額外每人多賞了一個銀錠子。
我雖沒能出得去,不過,這後宮裡,好像也沒人再敢大著膽子準備看我的笑話了。
大家應該都已經發現了,沈姑姑還是那個沈姑姑。
那個手握司刑房實權,在後宮裡活得很是滋潤的沈姑姑。
17
皇後娘娘小產了。
在整個孕期,本該龍胎最穩妥的時候,她,小產了,據說那是一個成形了的男胎。
一向好脾氣的皇帝龍顏大怒,可闔宮上下,他卻隻重重懲罰了一個人。
那就是,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皇後本人。
皇後被禁足在了她本就沒什麼人氣兒的鳳儀宮裡,非詔不得出。
也怪不得皇帝會如此狠下心來,誰讓她陳若瑤是大金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在祭祀的時候小產的皇後呢。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她和帝王一步一步走向祭祀臺的時候。
那一身滾了金邊的,聖潔的朝服一點一滴染上了妖冶的紅色,順著臺階蜿蜒而上。
這是大不敬。
但又何嘗不是上天在示警呢?
誰都知道,太醫院皇後的脈案上,白紙黑字,記載得清清楚楚這龍胎一直都懷的安穩妥帖。
皇帝倒也不是沒有派人去查。
隻是越是往下查,越是發現,這事解釋為天意使然最為合理。
皇後更不可能坐以待斃。
隻是,可惜啊。
等她的身體漸漸恢復過來時,她才發現,身邊早已沒有可用之人了。
莫說是跟在她身邊十數年的文鴛姑姑早已不見蹤影,就算是生她養她的陳家,也在權衡利弊之後,也將她視為一枚棄子了。
自古以來,帝王和外戚之間的關系本就微妙。
更何況,天意難違這四個字,真壓起人來,就連真龍天子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而皇帝僅僅隻是禁足皇後,而非廢後,甚至保住了陳家對外的體面和榮光,已經明顯是手下留情了。
此時的陳若瑤,被困在偌大的鳳儀宮裡,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卻恐怕不知,這外頭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18
我想,尊貴如皇後娘娘,應該起碼配得上有人專門同她解釋一下的。
作為舊僕,我合該跑這一趟。
雖然,我一個司刑房的小小司正,再有本事,也不能輕易踏得進鳳儀宮了。
可舒妃娘娘就不一樣了。
她能在這時候,得了皇帝的特許仍能自由出入鳳儀宮,倒不是得益於皇帝有多寵愛她。
而是過去三年,皇後娘娘在教養三皇子一事上,付出過真心。
鳳儀宮的角角落落裡,有不少三皇子常日裡用趁手的小物件,這些東西一時半會還真不好搬。
我易了妝容,換了身不太扎眼的衣裳,這才低眉順目地跟在了舒柔兒的身後。
該說不說,如今的鳳儀殿雖然沒了掌事姑姑文鴛,倒也不見得有多亂。
甚至,這幾個嫩生生的,新被分來的小宮女,偶爾在灑掃時還能悄悄笑著打鬧嬉戲一番。
這讓一直清冷肅穆的宮裡,反添了一絲絲熱氣和人氣。
陳若瑤的氣色並沒有完全恢復,但精神尚可。
即便是一眼認出和舒柔兒同來的我,蒼白了一分的臉上迅速染上了慍怒之色,卻愣是沒失半分儀態。
19
我記不得這些年替皇後辦事以來,我出入過這鳳儀宮多少次。
但這絕對是我第一次挺直了腰杆,坐了下來。
陳若瑤,哦不,皇後娘娘打量的眼神在我和舒柔兒之間來回打量了好幾遍,半晌,她才從牙縫裡溢出一絲絲輕蔑的聲音。
「沈時薇,你在宮中十二年,算上本宮你至少伺候過七位主子,還真是一個忠僕啊。」
我大膽越矩地隻坐著象徵性地福了福身,輕聲開口。
「皇後娘娘是想暗示,像我這種見風使舵之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高高在上習慣了的皇後,此時並不屑於分我一個眼神,她隻SS盯著舒柔兒。
「當初若不是她沈時薇突然向我投誠,或許你三年前就扳倒我了。」
這些話,若是放在三年前,在舒柔兒這裡還是有一定說服力的,因為在那時的她看來 ,皇後對她的三皇子下手,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可如今來說,晚了!
她舒柔兒若因為生下皇子一時生了邪念,念在她尚未成事,還有機會被打入冷宮。
可若真的傷了皇後一分一毫後,才出了什麼紕漏,那別說是她自己了,連三皇子的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作為世家女中的佼佼者,陳若瑤這一手一石二鳥的苦肉計,這些年不知害苦了多少宮妃了。
害人的毒計若成了,她就坐收漁翁之利。
若是不成,最後關頭她總能以無辜的受害者姿態出現。
所以,差點吃了一回虧的舒柔兒隻低低一笑。
「姐姐說笑了,妹妹不需要所謂忠心,隻要她是奴才,我是主子就夠了。」
「隻要是奴才就要為主子效力,您說是不是?」
陳若瑤一時氣結,聲音裡帶著些許顫音「你們兩個賤人,別以為……」
看到她這副樣子,我才不得不出聲打斷了她「陳若瑤,你還記得臨水街上那兩位簪娘嗎?」
20
我叫沈時薇,八歲之前,我和爹娘,阿姐靠著一家簪子鋪過活。
日子算不得多富裕,但勝在和樂,我們一直覺著憑著這門家傳的手藝能維持好一家的生計便好。
卻怎麼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這手藝卻成了我們一家的催命符。
阿娘和阿姐聯手替陳國公家的三小姐打造了一副頭面,所以丟了性命。
而阿爹去尋她們,又被人如破布一般丟進了亂葬崗。
三條人命,一眨眼就沒了。
不是因為我阿娘或者阿姐手藝不濟,而是制作的頭面過於精巧。
因為那陳府三小姐覺得,她是將來是要做皇後的人,這般得了她喜歡的東西自然必須是獨一份的。
是的,僅此而已。
年幼的我,雖然在一眾好心的街坊的救助下得以活了下來,但那又如何呢?
那個陳三小姐,的確如她所說成了一國皇後。
21
如果時間回到三個月前,我孤注一擲以我在司刑司掌握的那些齷齪秘密威脅皇帝身邊的近身太監李忠將聖駕引去冷宮助舒柔兒復寵那一日。
我想,我仍不敢相信,執意進宮,我真的竟在多年之後,得以完成自己的復仇夙願。
蜉蝣終於得以撼樹。
但我的心底並無快慰,有的隻是如S水一般的平靜。
不出所料,陳若瑤並不記得那三條鮮活的生命了,她也早不知道當初那碗頭面早被她扔去了哪個角落積灰。
最重要的是,她有兩句話沒有說錯。
若不是皇帝對陳家動了S念,我依然沒有成功的機會。
而我,為了除了她一個陳若瑤,又親手培養了另一個陳若瑤。
在這深宮中浸淫多年,我早已經是和她一樣的人了。
和舒柔兒一起走出鳳儀宮的時候,我還知道,她也不會讓我活著走出這個宮門的。
我不可能第二次,再有機會贏得了一個主子。
不過,我的嘴角還是微微起了一個弧度,因為我早就說過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活著出宮去。
我的阿爹,阿娘,還有阿姐,他們已經等了我好些年啦。
說起來,因為年歲太小,我還沒有正經開始學一學家傳的手藝呢。
雖說來日方長,但我總該去找他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