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窗戶緊閉,嗆鼻的香火味揮之不散。
僕從跪地擁簇在榻旁。
一群巫醫面如鬼魅,著羽衣,手持木杖,圍繞著榻前不停跳著雜亂的動作,嘴裡還念著不知道的咒語。
我揚鞭朝巫醫打去,他們停下腳步,震怒:「你是何人,竟敢驚擾神降!」
我冷笑,命人將他們拉下去。
兄長不過二十三歲,正值青年。
可如今他鬢角斑駁,臉色青白,躺在榻上氣若遊絲。
兄長一隻手搭在榻邊,手腕處流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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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見狀,上前忐忑開口:「女郎,巫醫大人在給君侯治疾。」
我連忙用絹帕包住兄長的手,一開口卻是哽咽:「阿兄……」
兄長蹙著眉睜眼,見著我後,勃然大怒:「阿宓!」
他手指SS扣住床榻,生生嘔出一口血:「你,你為何在此,魏璋呢?」
兄長喘著粗氣,指著我:「跪下!」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兄,我不嫁魏璋。」
兄長連聲質問:「魏侯不懂青州習俗,兖州事忙,他不能親自迎你,我是不是與你說過。」
「是。」
「我有要事脫不開身,因此不能親自送你去兖州,我是不是與你說過。」
「是。」
「我是不是叮囑過你,兖州不比青州,嫁去之後不可刁蠻任性。」
「是。」
「都滾出去!」
這句話是對一旁的奴僕們說的。
12
奴僕見狀,紛紛退出內室。
兄長扶著床榻,踉跄起身,抬手。
我緊閉著眼,巴掌卻未落在我臉上。
嘆息聲後,兄長放下手:
「那你是怎麼做的!
「你如今為何還在青州?」
我抬袖擦著淚:「魏璋並非良人。
「初到兖州,他便射下我鳳冠,立了下馬威。
「我忍下鳳冠之辱,謹記兄長的話,夫妻之間要榮辱共進。
「魏璋想成就大事,我便攜青州相助。
「魏璋受辱,我怒不可遏。
「魏璋出事,我心憂難眠。
「魏璋受傷,我恨不得替他受之。
「魏璋敬重他寡嫂,我便處處禮讓,甚至在生S攸關之際,我讓出青州軍,護她逃生。」
可是兄長啊,箭矢是那麼的冰,穿進喉嚨是那麼的痛,我憑什麼落到這般結局。
13
兄長蒼白著臉,看著我很是不解:「阿宓,你究竟在說什麼?」
我紅著眼問他:「阿兄可知,他有一寡嫂名喚相宜,魏璋對她十分特別。」
兄長了然,指著我,氣得渾身顫抖:「糊塗,糊塗,我早知此事,就是看中了魏璋此人重情重義,才將你嫁給他啊。
「你是魏璋發妻,他日後能不好好待你嗎?你竟因此事悔婚?」
「那兄長可知,兖州有習俗,兄S,弟娶其妻。」
有這習俗在,魏璋雖未娶她,可卻給她無盡尊榮。
兖州人包括孟相宜自己,都早已認為她是魏璋的人,因此孟相宜上輩子不願嫁與旁人。
兄長顯然不知,一聽便噴出一口黑血,怒聲往後倒去。
「魏璋,竟敢騙我阿宓做妾!」
我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攙扶。
「阿兄!」
兄長SS拉著我的手,眼睛赤紅,似有話要說。
我將耳朵貼近他,隻聽見他道:
「等我S後,陳虎李忠會立刻護著你離開青州。
「你務必緊緊跟著他們,他們都是我的親信,定能護你一世無憂。」
14
我站在院外。
婢子的話仍在我耳邊回蕩:
「君侯曾下過S命令,不許我們告知女郎。
「君侯是中了毒,看了無數巫醫,隻有一個法子,就是放血療毒。」
陳虎、李忠二人,跪在我面前,垂著頭。
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一些上輩子都不知道的往事。
一年前,諸侯宴上,齊侯幼子醉酒後,口不擇言,欲納我為他的妾室,以結兩家之好,被兄長一怒之下斬斷了右臂。
齊州與青州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誰知兄長回了青州,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齊侯暗算。
兄長尋遍巫醫,隻得了一個解毒之法,放血。
兄長知道,若他解毒不成,我一孤女獨守青州,會被齊侯發難,被旁人覬覦。
兄長在決心放血前,為我尋好退路。
他與魏璋約定,魏璋娶我為妻,以聯姻為盟。
青州助魏璋平定內亂。
而他要魏璋一諾,無論何時何地,魏璋必保護我性命。
我恍然想起我十歲那年。
母親病重離世。
父親安排完一切事後,喝下毒藥,和衣進棺,摟著母親閉了眼。
兄長剛滿十五歲,抱著我,他向我承諾。
他說,即使沒有父母,隻要他在一日,阿宓就是青州最無憂的女郎。
他說,阿宓別怕,阿兄護著阿宓一輩子。
一直到出嫁那日,我乘著船啟程,他追著船,高聲喊道:
「阿宓,青州永遠都是你的家,若魏璋敢負我們家阿宓,阿兄也定帶你歸家!」
可是阿兄,上輩子,魏璋失言了。
你也失言了。
你將我孤零零地扔在苦寒的兖州,孤零零地走過沒有你的歲月。
最後孤零零地,我S在了異鄉城牆之上。
15
果不其然。
遠在齊州的齊侯,聽聞我沒嫁魏璋後,寄了封信來。
信上是這樣說的:
【賢侄女,當初你兄長砍我兒一臂,我沒有追究,如今聽說你兄長快S了,我還深感痛心。
青州富庶,又出鐵礦,恐他人覬覦,你一介孤女守不住。
我們齊州兵力強盛,我兒雖被你兄長砍了一臂,但他寬容大度。
即使你是退過婚的人,我兒也不嫌棄,願娶你為妻。
此後,你青州便是我齊州罩著,如何?】
信的最後,還留下一句話。
我已經派了十萬大軍前來接親,你速速開城門。
齊侯是鐵了心,想要趁此吞下青州。
陳虎立在我身後,瞧見此信,大怒拔劍:
「女郎,這老東西沒臉沒皮,讓我去,將他頭割下來,給女郎和君侯解氣。」
李忠在一旁制止住了他,李忠問我:「女郎,咱不如去信給其他諸侯前來相助。」
我搖搖頭:「齊侯勢大,若無巨大的利益,他們定不會相助。」
兄長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會將青州與兖州綁在一起。
陳虎急聲道:「難不成女郎要應了他的要求?」
就在此時,又有一封信傳來,同信一起送來的,是一顆圓潤飽滿,如拳頭般大的珍珠。
是兖州的信。
魏璋的意思言簡意赅。
【嫁我,我護你青州。】
上輩子,我嫁給魏璋後,青州與兖州結盟,根本沒有齊侯舉兵欲奪青州這一事。
因為有魏璋在,齊侯就算眼紅,也隻能徐徐而為之,並不像如今這般急切地想要吞下青州。
我看著碩大的珍珠。
難道這一世,我還得嫁給魏璋才能護住青州?
不。
我想到了什麼。
命人取來我的鳳冠。
鳳冠之中的明珠發出柔和的金光,照在我的臉龐。
古書有記,深淵有寶,名喚焰珠。它應天地而生,長在海底巖縫,日夜受海水滋養,因此周身浮著金光,觸感溫熱,久久不散。
它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功效,磨成粉末食下,可治寒疾。
幽州侯與其弟燕珩,自幼染寒疾,苦苦尋焰珠而不得。
上輩子,幽州侯二十誘發寒疾,三十S於寒疾,後燕珩登位,不到二十五,便也因寒疾亡故。
我是無意間才知曉,鳳冠之上的明珠,竟是兩任幽州侯想尋的焰珠。
我取下它,寫下一封信,寄去了幽州。
16
我著甲衣立在城牆之上。
城牆之外的江邊,密密麻麻的船停靠在江面,最左邊是由齊侯長子親率的十萬大軍。
而最右邊,是魏璋的軍隊。
半月了。
幽州沒有消息。
三日前。
齊侯長子傳來口信,說再給我三日時間,三日後,我若不開城門,他便攻下青州,將我綁回齊州給他弟弟做妾。
而魏璋也寄來了一封信。
信上他喚我阿宓。
他說:【阿宓,從前我與你兄長有約,你嫁給我,我護你一世周全。
【如今隻要你嫁給我,此話仍作數。否則,我隻好從齊州侯手中奪回你了。】
我撕了信,將碎紙還給了魏璋。
陳虎前來稟告:「已按女郎吩咐,疏散百姓,城牆四周也已布下弓箭手,李忠帶著人守在了東城門。」
我握著劍,不免有些顫抖。
「陳虎,你說,青州能守住嗎?」
陳虎搖搖頭:「不知。」
「你說阿兄會不會怪我,怪我沒嫁魏璋,毀了青州。」
「不怪你,這本就是阿兄的錯。」
我聞聲轉過去。
兄長臉色仍有些蒼白,他穿著重甲,展開雙臂,朝我一笑。
我丟下手中的劍,撲進他的懷中:「阿兄,你醒了。」
兄長輕拍著我的背:「阿兄在呢。」
上輩子,兄長離世,魏璋告訴我,兄長因病暴斃而亡。
可我現在才知道,兄長多半是聽信巫醫,讓自己失血而亡。
17
也不怪兄長聽信巫醫。
如今天下,巫醫盛行。
巫醫能治好的病,那便治,實則是病人自己挺了過去。治不好的病,便祈求神降。
多少平民貴族,都S於有病無可醫。
空桑有醫,以藥治人,世人卻不信。
上一世,我為重傷快S的魏璋尋到空桑,請來藥醫,竟治好了魏璋。
這一世,我為兄長請藥醫,救回兄長的性命。
兄長不會失血而S,我也不會S在箭下。
可是青州該怎麼辦。
我在兄長懷中哭得哽咽:「阿兄,他們以為你S了。齊州要攻下青州,還說要納我為妾,魏璋趁亂來信,以出兵欲脅迫我嫁他,我不願。
「我寄信給幽州,請燕侯與燕珩相助,可燕珩卻沒有消息。」
兄長為我擦盡淚水,指著一個方向:「你看,那是什麼。」
黃沙滾滾,馬蹄震天。
青蟒旗高高舉起,隨風而動。
最前方踏馬而來的,是紫衣金冠郎。
18
齊州退了兵。
我寄給燕侯的信,不是求他帶兵相助,而是求他出兵齊州。
齊侯長子帶了十萬大軍,吞下青州勢在必得。
那齊州便隻有齊侯守著,若齊州有難,齊侯長子豈能不回齊州支援。
齊州與幽州相鄰,自父輩起就有些隔閡。
我以焰珠和青州一座鐵礦作為酬謝,請燕侯出兵,有六成把握。
可是幽州沒有消息,我原以為他們不願相助。
卻沒想到。
……
是夜。
燕珩向我抱拳,鄭重地行了大禮:「多謝鄭女郎相贈焰珠。」
我擺擺手:「兄長疼我,一心想為我尋得最好的明珠相配。可我與兄長竟不知,這是燕侯苦尋良久的焰珠。
「若早些知道,也不會害得燕侯寒疾纏身至此。」
燕珩笑了笑:「那這麼說,還得多謝鄭侯一腔愛妹之心。」
我看著天中那輪的明月,喃喃道:「兄長自是疼我如命。」
燕珩立刻回道:「我兄長也不差啊。」
我與燕珩相視一笑。
19
送走燕珩後。
兄長將我喚進書房。
還未等兄長開口,我便連聲質問:「兄長中毒為何不與我明說?
「兄長是不信我?」
「不是。」
兄長喚了我一聲:「阿宓,多謝。
「這些日子,我昏睡著,夢見你在哭,哭著說你疼,我問你哪疼,你指了指喉嚨,我才發現你的喉嚨處有一個血窟窿。」
我垂下眼:「沒有的事。」
兄長不信,繼續道:「阿宓,可是那個夢好真實。
「我記得你從前說,魏璋待你不好。
「可是,你並沒有嫁到兖州,那話和魏璋又有什麼關系。」
我搖搖頭,不肯說。
兄長嘆氣:「阿宓,都過去了。
「魏璋和齊侯的事,我會為你做主。」
說到這,兄長眼神凌厲:「個個竟想讓我阿宓做妾,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命。」
20
在青州,我又重新做回了未出嫁前的那個驕縱鄭女。
最近青州有喜事,極為熱鬧。
是城東的薛家,和河岸邊的李家,成親了。
我混跡在人群中,湊了湊熱鬧。
隻見那薛女郎面若桃花,害羞地低著頭,不願上李郎君的背。
眾人起哄道:「城東薛女似桃花,借著春風入李家。」
「原來你們青州嫁娶居然如此熱鬧。」
忽然,我的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一轉頭,對上了燕珩的臉。
他盯著前方,若有所思。
之後回頭,燕珩笑嘻嘻地將一支芙蓉花插在我發鬢邊:「我就說嘛,肯定稱你。」
我愣愣地抬手,摸著鬢邊的花:「你為何在青州?」
燕珩今日穿的是一襲鵝黃色的長袍,腰間佩著一把鑲著玉石的匕首。
他撇過臉去,露出紅紅的耳尖:「我……我今日,不,是兄長,對。
「我今日陪兄長來提親,向……
「向你!」
我疑惑地偏了偏頭:「向我提親?
「我不做妾。」
「你們小心被我兄長提劍趕出青州。」
燕珩瞪大了眼,一時急了:「誰要你做妾了!
「我想娶你做正室,幽州侯之弟的正室夫人!」
我愣住片刻,不等我說話。
燕珩又繼續道:「你……不願就算了,畢竟你上一段婚事,配的可是兖州侯。
「不過,我也不差。」
燕珩向我彎腰:「鄭女郎,幽州燕珩欲以全部家身為聘,娶你入門。
「為何?」
我聽見自己低聲問道:「我驕縱跋扈,不肯跟旁人分享我的夫婿。
「我自私自利,如若以後有生S攸關的大事,我必會棄你而走。
「我做不了賢婦,也絕不會以夫為尊,也不會為你而改。
「我……」
我害怕。
害怕我的夫婿又將冷冷的箭矢插進我的喉嚨,害怕我又S於夫婿之手。
燕珩的話,就像一團棉花,輕飄飄地將我的傷痛包裹住。
「阿宓,明珠有瑕,玉石有裂,有人不喜,有人喜,可那又如何,這都妨礙不到它們做自己。」
21
青州與幽州定親的消息傳出的同時,還有一個消息。
蘇老丞相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