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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著脖子聲音嘶啞哭嚎道：「媽媽！」

 

我感覺，這是媽媽最後一次對我說話了。

 

8

 

外婆聽到動靜，衝進了我房間。

 

看到我失控的樣子，把我的頭摁在她的懷裡，拍著我的背要我不哭。

 

「一一，乖...外婆在。」

 

我不停抽泣，這是媽媽走後我第一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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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想媽媽，我隻躲著哭。

 

因為我一提媽媽，外婆就會暴躁。

 

會罵我，會在家裡摔東西。

 

想到這裡，我抽泣看著外婆：「外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媽媽的。」

 

外婆哽咽地撫摸著我的背：「想就想吧，沒事......」

 

我吸了吸鼻子，才發現外婆渾濁的眼神裡閃著淚花，眼角的皺紋夾著一滴淚。

 

外婆老了，老得很快。

 

隔天放學，看到一位陌生叔叔，牽著一個小男孩站在外婆家門口。

 

小男孩的雙眼皮很深，像媽媽。

 

我打量著這個叔叔，他的懷裡抱著一個用紅布包著的盒子。

 

見到我，他禮貌開口道：「你是王一一嗎？」

 

我警惕地點頭。

 

「一一，在和誰說話呢？」

 

此時外婆也打開門，她眯眼看著門前的叔叔，隨後又掃了一眼那個小男孩。

 

最後外婆目光落在紅布盒子上，淡淡道：

 

「進來吧。」

 

叔叔進來後，把紅色盒子放在了四方桌子上。

 

外婆的目光不曾從那上面移開。

 

男人低聲道：「我帶雯雯回來。」

 

雯雯是我媽媽。

 

外婆看向他：「那雯雯人呢！」

 

男人看著紅布盒子，外婆的目光也落回上面。

 

隨後嘴唇不斷顫抖，外婆猛地一拍桌子衝著男人吼道：「滾，給我滾，她沒回來，她好久沒回來了！」

 

「她不會回來！她在外面吃喝玩樂，我在家幫她帶娃，她那麼舒服，怎麼可能會回來！」

 

外婆把男人往門外推，小男孩被嚇得哇哇大哭，跑過來朝我伸出雙手要抱抱。

 

我下意識接住了他，他軟軟的，靠在我肩膀哭，嘴裡喃喃道：「媽媽回來了。」

 

我慌了神，腦子一片空白。

 

叔叔被推到門外，外婆又折返回來試圖扯走我身上的小孩。

 

叔叔大聲道：「她回來了！桌子上的就是她的骨灰！」

 

9

 

外婆的手停下了。

 

小男孩的哭聲越來越大了，吵得我頭暈。

 

媽媽S了。

 

叔叔說媽媽在我出生後就得了產後抑鬱。

 

所以和我爸爸提了離婚。

 

隻有媽媽自己知道生病了。

 

嗷嗷待哺的我，逐漸老去的母親。

 

她覺得她的人生就這樣了。

 

她試過擺爛，不管外婆不管我，隻圖自己一個人住安靜。

 

她會想我，但她也受不了我的吵鬧。

 

我五歲那年，她得了癌症，初期。

 

產後抑鬱一直存在的她覺得活到這個時候差不多了。

 

可當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老師聯系她的時候，她哭了一夜。

 

第二天替我去學校出了頭，那天起她想活，她開始治療。

 

她在心病和病魔中周旋，隻是癌症很費錢。

 

後來她認識了叔叔，叔叔對她很好，也舍得花錢。

 

叔叔知道媽媽得了癌症，還向媽媽求了婚。

 

媽媽舍不得肚子裡的孩子，也舍不得我。

 

她想著結婚後，經濟壓力也能小點還能治病。

 

就嫁給了叔叔，可她不敢說我的存在。

 

她怕叔叔不要她，這樣就沒錢治病了。

 

婚禮，以懷孕辛苦為由沒有辦。

 

可天天生活在一起怎麼會沒有漏洞。

 

她偷偷看我照片的時候，叔叔也看到了。

 

那個時候已經是癌症晚期。

 

叔叔提出回家接我，媽媽拒絕了。

 

叔叔說完這些後，屋子裡很安靜。

 

外婆隻是起身緩緩進了屋，不一會，裡面傳來嗚嗚的哭聲。

 

最愛哭的我，聽到這些反而沒有哭。

 

而是看向叔叔：「媽媽為什麼拒絕接我回家？」

 

叔叔緩緩道：「她說她問過你，如果有天媽媽不見了，你會希望她是和別人跑了還是S了。」

 

「你說，希望她和別人跑了。」

 

記憶像尖刀一樣穿過我的大腦。

 

畫面浮現，媽媽當時把我抱在懷裡問我。

 

我的回答是：

 

「我寧願媽媽和別人跑了也不要媽媽S了，因為S了就什麼都沒有啦，我會哭的。」

 

媽媽遊戲賬號動的那天，也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天。

 

她太想我了，冒著讓我哭的風險，上號找我。

 

叔叔拍了拍著我的肩膀：

 

「雯雯說如果她S了就要我不要告訴你，如果她能活，我們就接你回家。」

 

「你的媽媽做化療的時候很堅強，她說過，你像她。」

 

「所以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告訴你，讓你陪她最後一程。」

 

10

 

三天後，是媽媽下葬的日子。

 

弟弟很黏我，到哪都牽著我。

 

就像我黏媽媽一樣。

 

即便媽媽從來沒有帶過我，我也和她親。

 

弟弟也是，沒有見過我，也愛黏著我。

 

下葬這天，來了好多人啊。

 

隻見過一次的爸爸也來了，他紅著眼低著頭站在我身邊。

 

我看著媽媽的盒子被人放在剛剛挖好的坑了，填上坑封好水泥，鞭炮聲響起。

 

媽媽墓碑上的照片是我選的。

 

很美，很年輕。

 

當我說同學媽媽很瘦的時候，媽媽就會拿出她年輕時的照片給我看。

 

她說她以前是班級裡最美的女孩子，隻是生了我才胖了，她會減肥。

 

早知道媽媽生病了，我就不誇別人了。

 

其實，媽媽一直在我心裡很好看啊。

 

鞭炮聲很吵，人群也吵。

 

親戚在說：「還好一一年紀小，還不懂，哎也是可憐。」

 

「她沒哭，估計是對她媽媽沒有感情了，畢竟這幾年沒見過。」

 

「是啊，小孩子忘得快。」

 

他們不知道，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媽媽。

 

認真學習的時候，我也會抽時間上號等媽媽啊。

 

我不小了，我都快四年級了。

 

我不是不想哭，我隻是瞬間懂了大悲無淚是什麼意思。

 

以為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可以哭。

 

印象裡我知道隻要一哭，媽媽除了不會留下來，什麼都會答應我。

 

現在，哭沒用了。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

 

外婆今天沒有來，我們的習俗，白頭人不能送黑頭人。

 

沒有滿六十歲去世的是化生子。

 

叔叔牽著弟弟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爸爸跟在我身後。

 

準備上叔叔車的時候，爸爸快步跑來拉住了我。

 

「一一，很久沒看你了，陪陪爸爸。」

 

沒經過我同意，他把我抱上了他的車。

 

我沒有鬧，任由大人擺布。

 

第一次見爸爸的時候，我五歲。

 

那天媽媽牽著我在一個很多人的房子裡，和那個叫爸爸的人在紙上籤下字。

 

我的名字從許一一變成了王一一。

 

媽媽說，以後我就和她姓了。

 

她說，以後我就是她王家的人，永遠在一起那種。

 

車門關上後，副駕坐著的阿姨轉頭看著我笑，她說我很可愛。

 

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幾歲了，學習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我。

 

最後他開口：「一一，你媽媽也不在了，外婆年紀也大了，以後跟著爸爸？」

 

他的車很大。

 

暖氣衝得我臉頰熱熱的。

 

車裡很香，也許香迷糊了。

 

我看向他脫口而出：「爸爸，這臺車就是三十萬那臺車嗎？」

 

他的臉色冷下來：「你媽告訴你的？」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搖頭：

 

「外婆罵媽媽當初不聽話的時候，鄰居聽到的。」

 

「鄰居們經常說，我病得快S的時候，你選了車沒選我。」

 

「他們說你賣掉車就可以救我的，你對媽媽說我是無底洞，要我媽媽再生一個。」

 

「所以媽媽和你離婚了，她沒錢救我，但她知道外婆有地方借。」

 

「所以她等我病好了才來看我。」

 

副駕的阿姨聽完瞪了我爸一眼。

 

爸爸眼神恍惚，別過頭去看向窗外。

 

片刻後，他嘶啞道：「跟我回家吧，爸爸會照顧好你，爸爸會愛你。」

 

阿姨也看向我，衝我點頭，她好像很歡迎我。

 

他們期待地看著我，我輕輕搖頭：

 

「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你的必選答案，以後也不會是，我不會和你回家。」

 

說完我打開了車門。

 

爸爸追下車紅著眼攔住我：「一一，爸爸錯了......」

 

我抽出他的手，打開微信裡綁定的外婆的銀行卡號遞給了他：

 

「既然你現在有錢，那就每個月把我的撫養費打過來，前幾年欠外婆和媽媽的發過來。」

 

「以後每個月按時給我轉賬，直到十八歲。」

 

他一愣，看著手機目光黯淡下來。

 

緩緩吐出一個「好」字就給我轉來了四十萬。

 

他轉完錢後，又拍下了卡號：「每個月爸爸會按時轉給你外婆。」

 

「一一，我可以加你微信嗎？」

 

我搖頭：「不加了，你的電話存了，成年前，有事需要你的幫助會找你的。」

 

說完我轉身走了，叔叔送我回了家。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留爸爸的電話就是為了預備不時之需。

 

我們不認識有錢人，麻煩叔叔已經夠多了，萬一外婆有個意外，我可以找爸爸。

 

我拒絕了和叔叔一起回家，他說以後會帶弟弟來看我。

 

叔叔留下一些錢後就帶著弟弟走了，媽媽當初說的有個弟弟給我撐腰原來是這樣。

 

她是想說如果她不在了，至少還有人替我撐腰。

 

外婆這幾天一直對我說：「你媽媽不是個好女兒，也不是個好媽媽，她是個笨女兒，笨媽媽。」

 

「要是我當初知道你媽媽有產後抑鬱就好了，也不至於......」

 

外婆這幾天眼淚都流幹了。

 

還好，外婆還有我，我還有她。

 

11

 

媽媽去世後一個月，她的賬號又變成了人機號。

 

這次再也不會因為登錄而解除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幾天，幾年。

 

短視頻平臺上有很多人錄制了視頻。

 

蛋仔島上的某一個廣場中央。

 

每天都會有一個穿著閃閃的皮膚，開著兔兔車的蛋仔，停在一顆原地站著的沒有皮膚紅色蛋仔身邊。

 

隻是開兔兔車的那個蛋仔，從來不會讓人坐她的兔兔車。

 

也許是視頻太火了，來島上圍觀我和媽媽的人越來越多。

 

我隻能把媽媽搬到雲朵上站著一起掛機。

 

可還是能被他們找到。

 

做完作業，抬頭看了一眼屏幕, 我揉了揉眼睛。

 

一群閃閃發光的蛋仔們, 開著兔兔車, 懸浮在雲朵旁邊圍著我和媽媽。

 

他們回來了！

 

他們是當時陪著我等媽媽的遊戲好友！

 

「一一, 我們回來陪你了。」

 

「一一, 明天我要高考了，你也快了吧？加油哦！」

 

「一一, 小時候對你說的話對不起，你的媽媽很棒！把最好看的皮膚買給了你，隻可惜她自己一個皮膚都沒有買。」

 

「不過沒關系，我們有空會上來陪著她，穿著閃閃的皮膚包圍她, 讓她在我們的保護下發光！」

 

會的，媽媽下輩子一定會站在自己的位置發光。

 

我笑著下線，睡前總會打開收藏夾裡小時候照片和視頻。

 

視頻裡的我好像是兩三歲吧, 媽媽剛回來看我的時候。

 

我左手拿著酸奶, 右手拿著勺子, 吃得嘴巴上面全是酸奶。

 

視頻響起溫柔笑語：「一一, 叫媽媽。」

 

視頻裡我的表情小心翼翼試探：「媽媽？」

 

溫柔女聲興奮道：「诶！。」

 

見有了回應, 我眯著眼笑著喊：「媽媽！」

 

「诶诶诶！」

 

也許是那時的我感覺到了回應, 越喊越大聲, 媽媽每次都會「诶！」

 

視頻裡的我笑出了聲，媽媽也笑出了聲。

 

我不斷滑動著視頻，視線模糊。

 

有段時間，我總會在心裡偷偷怪媽媽。

 

怪她沒有和我告別就走了。

 

看完這些照片, 我釋懷了。

 

媽媽她一直在和我告別, 隻是我後知後覺。

 

愣神時，窗外鄰居的議論聲飄在耳邊：

 

「一一她媽去世到現在她都沒哭，嘖嘖。」

 

「所以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我皺眉走到窗口用力關上窗戶。

 

老房子的隔音確實不好。

 

我仰起頭, 靠在椅背上, 睜大眼睛試圖不讓眼淚掉下來。

 

畢竟當初，媽媽給我兔兔車的時候，對我說過：「一一, 媽媽走的時候，隻要你不哭不鬧，晚上給你拿下兔兔車」

 

隻是當時, 我不知道「走」是這個意思。

 

要是可以重生就好了。

 

我一定會緊緊抱住媽媽的腿說：「我不要兔兔車, 我就要媽媽。」

 

撒潑打滾掛在她身上，哼。

 

還好, 眼淚憋了回去。

 

屋子裡安靜下來後, 我點開了媽媽的照片：「媽媽, 我這次沒有賴皮。」

 

「你賴皮了, 你說了掙錢回來和我一起住的，你看你都不回來了。」

 

說到這裡, 我吸了吸鼻子。

 

「看在你從來沒有騙過我的份上, 這次就原諒你了。」

 

12

 

很快，我進入了高中。

 

放學時總愛和同學去對面街上買奶茶喝。

 

每次過馬路時，我習慣左看看，右看看, 確認沒車我再走。

 

我也習慣回頭看一眼背後的高樓，總想從萬千窗口裡，找到媽媽偷笑的影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