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最能看出貧富差距的季節。
好保暖的衣服鞋子褲子被子。
都是貴的。
我還沒有成年,又因為能打工的時間不多,能找到的工作少之又少。
顧以誠身上的那件羽絨服,我隻有在寒暑假打一個月工後才能買得起。
買完了,就不剩幾個錢了。
不劃算。
因此我身上還穿著初中時候爸媽買的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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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短,有點舊,也不多暖和了。
不過還好需要待在室外的時候不多,還能扛住。
我找了家火鍋店在後廚打工,攢下學期要買的課外輔導書的費用。
大年三十那天,火鍋店早早關門,員工們都樂呵呵地回家過年。
有一桌客人剩了很多東西,店長還準許我涮了涮,打包帶回家吃。
我謝了又謝,提著打包盒回了家。
灰撲撲的家安靜得嚇人。
我沒有手機,沒交電視費,關上門後,歡樂的節日氛圍就完全消失。
隻留S寂的安靜。
我一個人吃完了火鍋店的剩菜,看了會兒書。
本來想早點睡,可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最後,我裹得厚厚的,坐在沙發上盯著家裡的座機發呆。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我還能等什麼。
但我就是盯著電話看。
時間一點點地走過。
我很清晰地聽見樓上樓下電視裡傳出春晚的倒計時。
五,四,三,二,一。
窗外響起鞭炮聲和煙花聲。
鄰居的家人在互相慶祝新年的到來。
我也找了面鏡子,面對面笑著對自己說:
「新年快樂。」
下一刻,不斷炸起的煙花聲中,固定電話的鈴聲響起。
我愣了下,看著它響了七八聲,才慌亂地抓起話筒。
滋啦的電流聲後,是少年輕快的嗓音。
「姜清麥,新年快樂。」
電話那邊,背景熱熱鬧鬧的。
說話聲,電視聲,鞭炮聲。
貼在耳旁,好像我也身處那些熱鬧之中。
我忍不住笑了:
「新年快樂,顧以誠。」
好人真的是沒好報。
顧以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碰到我呢?
6
咬著牙都覺得難的日子,過的時候覺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可等過去後回頭數數,我又覺得這日子過得飛快。
靠著在顧以誠那裡蹭吃蹭喝,我努力學習打工,終於達到了一種,成績沒掉,生活也夠的平衡狀態。
不知道為什麼,顧以誠一直都沒有挑明感情。
他不說,我也就當不知道,沒臉沒皮地接過他遞過來的一切。
轉眼到了高三。
班上同學都在討論未來的可能性,顧以誠也來問我。
我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但沒說出口:「等考完再說吧。」
相對於其他人,我人生的容錯率太小了。
我不敢為任何事情打包票,作幻想。
至於夢想什麼的,更是一點都不敢有。
那都是要錢的。
如果人真的要有一個夢想的話,我的夢想就是錢。
我讀書就是為了賺錢,為了吃飽飯。
聽見我的回答,顧以誠看起來有些失望:「好吧。」
我眨了眨眼,反問他:「那你呢?」
他一下哽住。
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神從我身上飄過,又挪開。
「我家裡說去哪裡都可以,都支持我。」
我不想讀懂他眼神之外的含義。
揚起笑,羨慕地道:「真好啊。」
不論做什麼,都會有家裡兜底。
如果不是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我和顧以誠這種人,就像是太陽和月亮,永遠都挨不到邊。
他的日常,就是我汲汲營營想要夠的生活了。
我其實應該感恩他能在他的人生中帶我這一程。
我的確厚臉皮了點,但也從來不覺得他幫我是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
然而我沒有錢。
我左想右想,最後發現。
或許我應該早點從顧以誠身邊離開。
這樣好的人生,不應該有一個吸血包掛著。
正好我也攢了點錢,足夠我在接下來半個學期中,不靠顧以誠也能好好過。
可這樣的想法才從腦海之中升起。
我卻突然從班主任那裡知道了一個消息。
A 大給我們學校提供了一個高額獎學金的保送名額。
這個獎學金幾乎能覆蓋我大學四年的學費,讓我不用將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用來賺錢。
而學校考慮過兩個人選。
顧以誠和我。
7
論成績,論品德,論綜合能力。
我都比不過顧以誠。
除開學習剩下的那些可憐的時間,我都在努力活下去。
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參加課外活動,也沒有心思深入地鑽研任何一門學科去參加競賽。
這個名額會落在誰身上,幾乎毋庸置疑。
而我會被考慮的原因,也不過是憐憫。
我難得地在課堂上開起了小差。
緊握著的水性筆在白紙上暈開了一大塊墨團。
我緊緊盯著,也不知道為什麼緊緊盯著。
心裡卑劣的想法成了種子,隻待我確認就生根發芽。
「姜清麥?」
一旁的顧以誠發現了我的不對勁,用手肘戳戳我,低聲詢問。
陽光正照在他臉上,像鍍上了一層光圈似的。
相對於我這個藏在陰影裡的人,他似乎天生就該活在陽光之下,享受一切好的。
他應得。
他值得。
爹媽不管的高中,我能活下來,能這樣好好地活著,都是靠顧以誠。
我是個不要臉的人,沒有自尊心的人。
我明明能如無數個昨日一樣,在他身上索取。
隻要我賣可憐,隻要我暗示。
顧以誠這樣的人,不用明說就會周到地考慮很多。
他不缺這個機會。
可我缺。
我缺安穩,我缺一個肯定。
我缺錢。
然而無數的話語堵在口中,被緊咬的牙關攔住,半點也泄露不出去。
「你別哭啊。」
我聽見顧以誠著急的聲音。
回過神,才發現已經下課了。
同學們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光了。
隻有我和顧以誠兩個人坐在座位上。
他側過身坐著,拿著一張紙巾手足無措。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人欺負你了?或者是不是你上次小測驗沒有考好老師說你了?」
「我帶你去看醫生?我幫你教訓欺負你的人?」
「你不會做的題目我可以教你?你這麼聰明,下次成績肯定就回來了!」
「你別咬著牙不說話啊,小麥。」
顧以誠嘆氣,又嘆氣。
我哭得渾身都在抖。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麼,我有什麼好哭的。
爸媽不要我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吃不上飯的時候我也沒有哭。
此刻,所有的淚水卻像聚集到了一起,瘋狂湧出。
顧以誠不嘆氣了。
他伸出手,非常輕地抱住了我。
「小麥,別哭了。」
話語滋養著那顆陰暗的種子生根,發芽。
伸出的枝丫卷住我的舌頭,撬開了我的牙。
我回抱住顧以誠,終於還是開了口:
「顧以誠,我想上 A 大。」
枝丫伸出口腔。
樹葉繁茂,幾乎遮天蔽日。
8
顧以誠主動放棄了保送名額。
去辦公室確認保送資料的時候,好些老師看我的目光都帶著些審視。
低下頭的時候,我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小姑娘真是挺有本事的……」
我恍若不知。
確認了手上要填的表格齊全之後,我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顧以誠沒有用這件事來邀功。
他和往常一樣,上課,幫我帶飯,跟我一起回家。
我請假兩天去 A 大考試,回來後,他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
隻是距離比之前稍微近了一些。
而與之前裝傻充愣,適當的遠離不一樣。
我默許了距離的縮短。
走進單元樓的樓道時,少年偶爾會用手悄悄牽住我的手,一起走到家門口,又慌張地分開。
心事在他臉頰耳廓顯出顏色。
顧以誠衝我擺擺手:「明天見,小麥。」
我擠出笑容,沒有回答他的話。
一直到收到 A 大確認保送名額的那天。
班主任將預錄取通知書交到我手上。
她知道我家庭怎樣糟糕,所以即便對我的做法不贊同,卻也理解我。
「恭喜你,走進了新的人生。」
班主任說。
「學校還會有一筆獎學金給你,接下來的時間,你可以試著做一些你從前因為讀書而沒有時間做的。」
「清麥,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有了退路。
我挺高興的,也沒必要不高興。
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我拿到了,我高興。
可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出了學校,卷走了我在那間房子裡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離開了 B 市。
高二時為了以防我媽把我抓回去嫁人,而買來方便報警的二手手機裡,滿滿都是顧以誠的消息。
我一條也不敢看,抖著手刪除,拉黑。
脫離了校園環境之後,顧以誠和我之間的鴻溝會越來越大。
和他在一起,那他才是真的好人不得好報。
我承認我自私,我害怕他發現後惱羞成怒會報復我。
但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距離高考還有半個學期,我選擇現在走,也是為了不影響他的心態。
我用兩年攢下的錢住進了青旅。
打完工賺了錢,就吃吃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