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後,娘把我嫁給已死的沈家大郎。
沈家老太鳏寡孤獨,沈家小妹瘸了腿。
娘說熬幾年沈家就是我的了。
七年後,老太和小妹沒死。
我那早死的夫君卻回來了。
為表謝意,他給了我一袋銀子。
「多謝姑娘照拂太奶和小妹多年。」
我看了眼他身旁蛾眉緊蹙的女子,接過那袋銀子。
揚起笑道,「不謝。」
1
爹死後,娘把我嫁給了已死的沈家大郎。
或者說,我被她綁著與那沈家大郎的牌位拜了堂。
夜深時,我本要逃。
卻聽到一聲哭喊:「祖母!」
我回頭朝那窗縫一瞧,榻上的老太吐出一口血。
一旁的小丫頭急得不行,奈何腿腳不方便,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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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想起拜堂時娘在我耳邊說的話。
「沈家老太鳏寡孤獨,重病在身。」
「沈家小妹是個瘸子,又能活到幾時。」
「蔓春,你再熬一熬,等她們死了,沈家這大宅子便都是你的!」
指尖不由收緊,卻無意碰到窗戶。
「誰?」
我嘆了一口氣,推開門將沈家小妹扶起來。
又去瞧了榻上的沈家老太,還好,氣息尚穩。
替她掖好被子,轉頭對沈家小妹說道,「我要回家一趟,家中……」
「你要逃跑是不是?」
她小小年紀卻很機靈,見我穿戴整齊便猜到我要逃。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搖頭。
她卻恨恨道:「我就知道你與你娘串通好騙我奶錢!」
「什麼讓我大哥在泉下有伴!什麼為我祖母衝喜!還說會如嫂子般照顧我!都是假的對不對!」
我蹲下身,溫柔地替她拍掉身上的灰。
「我會回來的。」
她微微恍了下神,又咬牙道:
「你Ṫü⁸要是不回來!我便是爬也要抓你回來!」
我朝她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再回來時,天已漸亮。
沈家小妹眼巴巴地瞅著門口,直到看到我才松了一口氣。
我垂下眼眸,從身後拉出我二妹和小弟。
沈家老太不知何時醒了,支起身子耷著眼皮看著我。
我拉著他倆跪在她跟前。
「求老太太容我二妹和小弟住在這兒,隻隨便給我弟弟妹妹吃點什麼就成,他們也不白吃,別看他們年紀小,能幹好多活的。」
我趕回家裡時,我娘已經跑了。
我們住的屋子早就過了賃期,二妹和小弟衣衫褴褸地坐在地上哭。
老太太動了動唇,卻並未說話。
我抿了抿唇,又道:「若老太太肯收留我們,蔓春願為夫君終身守節,孝敬老太太百年歸壽,如親嫂子一般疼惜小姑,身死後便去泉下與夫君做伴,隻求……隻求能給我們一個容身之所。」
老太太啞著嗓子:「當真?」
「若我死了……你當真會終身守節,照顧我的明月一輩子?」
「當真。」
這年,我十三。
二妹蔓蓉九歲,沈家小妹明月與她同歲。
而我小弟松柏才六歲。
2
進了沈家,我才知我那早死的夫君三年前從了軍,戰死沙場。
老太太鳏寡孤獨,明月又在三年前不小心摔斷了腿。
這一老一小,不知是怎麼撐過這幾年的。
後來老太太覺得自己身子要不行了,才聽了我娘的诓騙。
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硬擠出最後的二兩買了我。
如今家裡就隻剩下這座宅子。
連請大夫的錢都拿不出了。
我沉吟片刻,對著老太太道:「您且等著我。」
隨後叫上蔓蓉,松柏跑了出去。
她祖孫二人盯著我們離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麼。
沒過一會兒,我們拉著背著藥箱的李叔回來。
李叔在村裡開醫館,我爹是個木匠。
從前還在時,李叔醫館裡用的桌椅板凳,全是我爹親手做的。
他被我們纏得無法,隻得搭上老婦人的脈。
半晌,才皺著眉道:「五氣之盛,皆從肺入,七情之病,必由肝起。」
他收回手,「胸中積滯,心中鬱結,脾胃虛弱,又久臥在床,這病便越拖越重了。」
「若再不吃藥,隻怕……命不久矣。」
明月哭著拉著李叔的衣袖:「大夫!求您救救我祖母!求您了!」
蔓蓉和松柏也拉著李叔的手不肯撒手:「李叔,救救沈奶奶吧!」
李叔擰著眉為難道:「所謂醫者父母心,可我雖為醫者,卻也有一大家子要養……」
他又嘆了一口氣:「不如這樣,蔓春你隨我回趟醫館,看在你爹的份上,我將能在山裡採到的藥畫給你,你自行去山裡採,剩下採不到的草藥,你便自己想辦法吧……」
李叔從小幫我們太多,自也知道我被我娘賣給沈家,隻嘆我可憐,便也不忍。
隻是這樣便已經很好了。
第二日,我就帶著蔓蓉進了山。
我們從小在泥巴地裡長大,照著圖紙,很快找齊了草藥。
我擦了擦汗,抬頭時看著那棵參天大樹若有所思。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我與蔓蓉放下背簍,還有手裡抬著的幾根長木頭。
松柏見了我們眼睛一亮,「大姐!二姐!快來吃飯!」
接著神氣地向我們邀功:「沈奶奶已經吃了,我喂她吃的!」
明月眼睛有些紅,隻將頭埋在碗裡不說話。
我點頭,摸了摸松柏的頭:「做得好。」
待吃完飯,便鑽進後院對著今日砍回的木頭鏗鏗鏘鏘。
爹爹在世時,是個木匠,我同他學了點皮毛。
沒過一會兒,兩副拐杖一大一小,初見雛形。
晚些時候,我去了明月屋裡。
還沒拿出拐杖,她卻扭扭捏捏將一個簪子放到我手心。
「我隻剩下這個了,嫂……你把這個拿去換錢,給祖母看病。」
我想起那晚她惡狠狠地說要爬著去抓我回來的模樣。
便打趣道:「不怕我拿著錢跑了?」
她小臉一紅,羞得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輕笑出了聲,「往後若想抓我,便撐著這個來抓吧。」
我將那副小拐杖放在她手上。
她霎時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副拐杖。
再抬眼時,眼裡蓄滿了淚水。
我有些慌亂,隻是想逗一逗她,怎哭鼻子了。
「怎哭了?這模樣是醜了些,若我爹爹在世,定能做得更好……」
她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很喜歡,嫂嫂。」
夜裡松柏才同我說。
原來老太太病的這麼些日子,明月都是靠手爬去灶臺邊上,倚著桌子做好飯,又這麼爬到老太太床前。
而那天做飯時,小松柏將她扶到一邊坐下。
在明月震驚的目光下,熟練地淘米做飯炒菜。
待飯菜做好,又將明月扶到老太太房裡,自己則端著碗一勺一勺地喂老太太吃飯。
把老太太和明月感動得眼淚吧嗒吧嗒直掉。
我刮了刮松柏的鼻子。
「我早說過啦,我們松柏人雖小,會幹的活可多著呢!」
3
老太太吃了藥,人漸漸好轉起來。
她的病本就是心病起的,兒子兒媳在歸家途中被土匪奪了性命。
後來孫兒一心為雙親報仇,便自行參了軍,最後戰死沙場。
最後疼得如眼珠子般的孫女,在她眼皮子底子摔斷了腿,成了瘸子。
如此便鬱結於心,耿耿於懷。
李叔同我說過,藥齊了還不夠,還要她放寬心。
我想她如今最大的心結約莫就在明月身上,便做了拐杖送給明月。
眼看著明月有時能在院子裡走上好幾圈。
她的心自然寬了,心寬了,病便就好了。
家中事一應妥帖,我便安心去外頭尋些活計做做。
我去木匠那兒問他可要小工。
他嫌我手藝不精,再來木匠鋪子裡都是男兒,我一個女子多有不便。
我去酒樓問可要跑堂,那人笑我,可曾見過哪裡有女子跑堂。
繡紡倒是要人,可我從沒學過這些精致活兒。
唯有每天跑到碼頭求著工頭讓我搬些貨,工頭同意了。
隻是我的工錢還是人家的一半,理由是我是女子,幹得沒男人多。
每日從早到晚,累得四肢發顫,就得幾個銅板。
看著快要見底的米桶,我心裡有些發愁。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沈家老太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的,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要不咱把這東西給賣了吧?」
東西乒乒乓乓地掉落在腳下。
風匣、鐵爐、鐵塊、打火棍、鐵鉗,還有好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我有些驚訝:「這是……」
「咱沈家祖上吃飯的家伙事兒。」
原來,沈家太翁是打鐵花的匠人。
從前,無論是祭祀祈福,新年燈會,還有升遷,嫁娶,高中,建宅等喜慶的日子皆會請太翁去表演技藝,甚至這座宅子,也是因官家看了太翁打鐵花的技藝賞賜的。
隻是到我夫君這一代便斷了。
我眼眸發亮,這十裡八鄉會打鐵花的匠人屈指可數。
若我能學成,既傳承了沈家祖傳的手藝,還能養活這一大家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老太太自顧自地說道:「不知這能換幾個錢,實在不行,咱把宅子給賣了,換個小屋子,能容我們五口人住也成。」
我望向她,「老太太,這手藝我能學不?」
她微微張著嘴,呆愣了好一會兒。
「你?你怎能學這個。」
我不解地看著她,「不能學?難道太翁曾說過這技藝傳男不傳女?」
她皺起眉,「那倒是沒說過,隻是從古至今,從來沒有女子打鐵花。」
我聽完心裡隱隱有股怒氣,「女子怎麼了,為什麼人人對女子都有偏見。在世人眼裡,相夫教子又或是情欲聲色才是女子該幹的事,可女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難道非得聽世人指點不可嗎?再難道男人做的事,女子便不能做了嗎?老太太且讓我試試,若我能成呢?」
老太太被我說得神色訕訕,「倒也……倒也不是不讓你試,隻是打鐵花時火花四濺,你是女子,若是臉傷著了,或是身上留疤了,往後可如何是好……」
我搖頭:「留疤又如何,您忘了,我本是要為夫君終身守節的,夫君已死,我要好容貌作甚。」
她被我噎得一滯,卻到底沒反對了。
還從壓箱底的箱子翻出一本太翁寫的札記。
裡面是太翁打鐵花時隨筆寫下的經驗。
我拿著翻看了好幾遍,卻還是摸不到門道。
老太太見我日夜琢磨,如魔怔了般。
便給我寫了個地兒。
「你拿著這本札記,去找隨村的馮大軍。」
4
馮大軍是從前同我公爹一起打鐵花的工匠。
馮家小子馮小鐵跟我夫君同輩。
如今正跟著他爹學打鐵花。
這十裡八鄉會打鐵花的,就他一家。
我帶著太翁的札記來時,馮大軍還與我說起從前與我太翁的往事。
可一聽說我要學打鐵花,便板起臉,說我胡鬧。
「你這瘦胳膊細腿,連鐵花棒都拿不穩,快快回家照顧你婆母去!」
我抬眼看那馮小鐵,生得比我還細皮嫩肉。
怎麼他學得我學不得。
再說,我來都來了,怎肯罷休。
他不肯教我,卻總要教他兒子馮小鐵的。
他教他兒子時,我就在旁邊看著守著盯著。
他要趕我走,我就耍無賴。
「我路過,這路又不是你家的。」
我知道他們打鐵花多在晚上。
便白天做活補貼家用,夜裡便徒步五裡路去隨村。
每日都是如此,持續了約莫月餘。
那天我同往常一樣站在遠處看他們,馮大軍卻朝我揚手。
我走近時,才聽到他說:「你這丫頭,比你公爹有血性!像你叔我!」
「叔認你這性子!明日起,咱們從打沙打水開始練習,我看你中了就上,不中了就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