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眸發亮,「我定能成!」
自那日起,我便每日跟著馮叔學打鐵花。
初始打沙,打了月餘,便開始打水。
馮叔說:「打水時感受水落在身上的感覺,等水打成水霧,便能打真正的鐵花了。」
「打鐵花不是光用力打就行,要左手抓著上棒,右手下棒擊打在上棒裝鐵水的凹槽的正下方。」
「力透鐵水,便能把它打得又高又直。」
「越高越直,形成的鐵花就會越散,越不容易傷到人。」
「……」
很累,也很枯燥,我不記得我做了多少次。
隻是兩月後,馮叔喚我來到那柳枝花棚下。
「今日你開始打真正的鐵花。」
那夜我手上燙傷了好幾處。
我渾身炙熱,心髒滾燙。
老太太,明月,蔓蓉還有松柏一個個心疼得不行。
可我很開心。
後來有次卻不小心傷了臉,臉頰那兒還留了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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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一個個跟生離死別似的,哭著要我別去了。
老太太拉著我的手,「我眼睛還行,多做些針線活就是了,你何必去受那苦。」
明月紅著眼,「我也能做些繡活,嫂嫂別去了。」
蔓蓉和松柏眼裡蓄著淚,「姐姐,別去了,我們出去給人做小工就是。」
我笑她們大驚小怪:「不就是留個疤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們相信我,我能行的,連馮叔都說我比他家小子強呢!」
我沒說假話,馮小鐵在那兒受了點傷就哇哇大哭,馮嬸一心疼便拉著他走了。
我連一滴淚都沒流。
我和馮小鐵不一樣。
他有馮叔馮嬸護著他。
我要護著我二妹和小弟。
往後要護著沈家老太太和明月。
無論這條路有多艱難,我也要走過去。
5
一晃半年,馮叔看我的眼神已滿是贊賞。
「比你公爹強上許多,頗有我當年的風採!」
他神色又一暗。
「隻是蔓春,這世道,從沒女子打鐵花,你若想靠此謀生,怕是……」
馮叔說得沒錯。
縱使我學得再好,也沒人請我去打鐵花。
他們先是懷疑,即使親眼見我打出的鐵花後。
仍然否定:「哪有女子打鐵花的。」
又或是說:「祭祀怎能請女人。」
「這可是黃道吉日,怎能請個女人。」
「……」
學成回來已有兩月,我依然在碼頭做小工。
夜裡我反反復復地翻著太翁的札記,裡面寫了許多東西。
就是沒寫若打鐵人是女子又該如何。
若太翁還在,可也會如世人這樣,認為女人打不了鐵花?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門外卻又響起老太太的嘆氣聲:「唉,這可怎麼辦才好?你爹傷了?」
馮小鐵頂著紅腫的眼睛來了。
說他爹傷了手,請我替他爹打一場鐵花。
我握住他的手,唇角止不住地揚起。
「你說什麼!我替他去?」
他盯著我,「我爹受傷你好像很開心。」
我轉瞬抿唇收笑,正經道:「傷了手?那便隻能由我替他去了,耽誤了事可不行!」
他狐疑地看了我兩眼。
「隻是我爹說,既是替他去的,還請你掩去女子身份,蒙上面具。」
我怔愣了一瞬,卻也還是應道:「好。」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
良機卻隻有一次,我怎能放棄。
那夜我打出了極其漂亮的火樹銀花。
鐵花飛濺,流星如瀑,鞭炮齊鳴,聲震天宇。
「一打國泰民安,天下大同!」
「二打吉星高照,天地同輝!」
「三打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結束時,身上還隱隱有些發燙。
馮叔環抱著受傷的手,笑道:「做得好!」
又往我手裡塞了一塊碎銀子:「這是工錢。」
老太太帶著明月,蔓蓉還有松柏,幾人圍著我嗚嗚直哭。
「做得好!做得好!」
淚在眼眶直打轉,我忍住淚。
「我早說了我能行的。」
我終究會成為我正在成為的人。
從那以後,馮叔便時常讓我替他去打鐵花。
給的工錢還頗為豐厚,我說我是搭了他的橋,少拿些便好。
他卻說:「蔓春,這是你應得的,你看,現在鄉親們都點名要黑袍小子去呢!」
後來我才知道,那夜馮叔的手並沒有受傷。
我問他為何這麼幫我,是可憐我們一大家子孤寡無助,又或是看在我公爹份上。
他搖頭:「我隻是從前曾聽我爺爺提起過,我奶從前也是打鐵花的好手。到後來,女子相夫教子,就很少有拋頭露面的了,現在的人吶,越活越過去了。」
他又輕咳一聲:「可惜啊,你這丫頭敢拼敢爭的性子是真對我胃口!沈家那小子人都死了,命咋那麼好,要不你改嫁,跟我家小子可好?」
我還未說話,老太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大巴掌直往他身上拍。
「哪來的膽子!敢惦記我家女子!」
我笑看他們嬉鬧。
那夜所思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
無論是我太翁,還是馮叔,又或是無數的匠人。
若無海納百川之心,又怎會打出承載憧憬和祝福的鐵花盛宴呢。
所謂匠人匠心,便是如此。
6
再後來,我存下好些錢。
我們的日子便好過很多了。
我拿著錢又去找了李叔,求他再幫忙看看明月的腿。
我摸了摸錢袋子,除去給老太太和家裡的三個弟妹置辦衣裳,還剩一些。
我去尋了老太太,「老太太,家裡幾個孩子也大了,總這樣待在屋裡也不是辦法。」
「我想送他們去上私塾,三個人都去。」
剩下的錢不多,但我還能賺。
但這錢是靠沈家的手藝賺來的,我想把蔓蓉和松柏也送去讀書,可我怕老太太不肯。
「錢是你賺來的,你想怎麼使就怎麼使!」
老太太冷哼一聲:「這麼點事還跑來問我,真當我是什麼老頑固啊!」Ṫū́₀
我賠著笑:「老太太,我……」
她卻更氣了,「老太太老太太!蔓蓉和松柏還知道喚我聲沈奶奶,你既是我沈家人,便隨明月一同喚我祖母就是,天天老太太老太太地這麼叫,你不怕我這老太太傷心啊!」
我紅著臉訥訥道:「祖母……」
她滿意地拍了拍我的手:「對嘛,這才對。」
「還有,你給家裡個個都買了新衣裳,連我這老太婆都有,怎不給你自己挑一件。」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了……」
祖母憐惜地將我摟在懷裡,「你啊,也該為自己想想,總每天孩子孩子地叫他們,自己不也是個孩子……」
我趴在她懷裡,她身上的暖意烘得我眼睛有些發熱。
從沒人告訴我,我也是個孩子。
我娘從出生起便不管我,我爹在外做活。
每日隻叫我好好照顧弟弟妹妹。
從小到大我習慣了為別人著想,從沒想過我自己。
她摸著我的頭,無比溫柔。
「孩子啊……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蔓春吶,遇到喜歡的人便隨他走吧。」
7
七年後。
我收攤子回來時,沈家門外圍滿了人。
祖母和明月抱著一男子哭成了淚人。
嘴裡喊著:「兒子!」「大哥!」「沈彥禮!」
那人身姿英挺,一身戎裝。
眉目低垂著,鼻梁很挺,側顏清冷如玉,是個極俊俏的好兒郎。
他便是我那早死的夫君嗎?
可他不是早死了嗎。
手裡的鐵棍瞬間落地,發出刺耳的聲音。
眾人回頭看我,又齊刷刷地喚我:
「蔓春!」「阿姐!」「嫂嫂!」
沈彥禮寒星般的黑眸掃向我,緩緩向我走來。
他偏頭一瞥,身側的小廝忙遞上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他接過錢袋,手停在半空,朝我道:
「多謝姑娘照拂太奶和小妹多年。」
我抬眸看了一眼他。
又看了一眼他身旁蛾眉緊蹙的女子。
接過那袋銀子,揚起笑道:「不謝。」
我話音剛落,明月猛地衝過來將那袋銀子丟在地上。
「沈彥禮!你拿銀子侮辱誰呢!」
祖母氣得拿著拐杖要捶他。
「不孝孫!你拿銀子侮辱誰呢!」
銀子散落了一地,沈彥禮一聲悶哼,結結實實挨了祖母一棍。
身後的女子瞬間紅了眼,擋在他身前。
「老夫人別打!彥禮他……他身上有傷!」
「什麼?受傷了?」
祖母忙上前,他背上果然滲出一絲血。
那女子淚眼盈盈,「幾月前,彥禮他帶著五名死士深入敵營,身負重傷。」
「這次我軍大獲全勝全靠他以命相換,此去進京復命後,傷沒好全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便是想盡快與家中祖母和小妹團聚。」
祖母急得落下淚,「怎……怎不早說……」
一旁的明月卻無動於衷,隻盯著那女子,「那你又是誰?與我哥哥又是什麼關系?」
那女子臉上一滯,抬頭看了一眼沈彥禮,「我……」
沈彥禮出口打斷:「明月,莫要胡鬧。她是大將軍的女兒,陸長英。也是軍中左副將。」
那女子咬了咬唇,眼裡閃過一絲委屈和不甘。
明月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並未說話。
蔓蓉拉著我的手,小聲道:「還好還好,我以為那女子……」
我回握了握她的手,對眾人道:「想來大家都有許多話要說,不如我們進屋子慢慢說。」
沈彥禮聞言,朝我微微頷首。
原來沈彥禮這些年也過得很是艱難,十年前,也確實險些死了。
兩軍交戰,他落下懸崖,肋骨斷了幾根,昏迷不醒,眾人以為他無藥可醫,便向家中報了死訊。
誰知半年後他竟醒了,養傷養了許久,他本想等好了再寫信回家,可戰事四起,軍中打仗又居無定所,這便耽擱了。
他就這麼幾句話帶過了這十年。
可我知道,戰場上硝煙彌漫,刀光劍影。
他必定是幾經生死,吃了好多苦,才能這般站在我們面前的。
我朝他微微頷首, 亦把我如何嫁入沈家。
我二妹和我小弟,還有祖母和明月,這多年來發生的事兒細細說與他聽。
最後說到我將他沈家祖傳的技藝學了去,還頗有些不好意思。
他聽完亦是長嘆出一口氣,又起身向我鞠躬行禮:
「如此,祖母是該打我。蔓春姑娘對我沈家之恩,便是千金萬銀也抵不過。」
「是彥禮粗鄙莽撞,還請蔓春姑娘原諒我。」
他又看了祖母一眼,「實不相瞞,當年我亦無心承我父志,如今姑娘能將沈家打鐵花的技藝傳承下去,自是天大的好事,彥禮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罪姑娘。」
我看了看他,淺笑,「如此Ṭü₆,我便放下心了。」
他又繼續看著我欲言又止:「隻是……隻是當年你我成親之事實在荒謬,我如今還活著,萬沒有要蔓春姑娘為我終身守節的道理……」
我自明白他說的意思,剛要點頭。
一旁的明月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
「哥哥說什麼渾話。」
「你活得好好的,我嫂嫂守哪門子的節?」
8
沈彥禮皺眉,剛想說話卻又被明月打斷:
「哥哥不知道,我的腿瘸了吧。」
她垂眸嗤笑:「十年前,哥哥的死訊傳回家中,祖母深受打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我一時心急,從樹上摔下,摔斷了腿,腿便瘸了。祖母自此內疚不已,把哥哥的死和我瘸腿全歸咎於自己,她怪自己攔不住哥哥去參軍,她怪自己沒看好六歲的我,從此一病不起,甚至,命在旦夕。」
沈彥禮臉色變得慘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哥哥又在想,我哪裡像個瘸子?祖母容光煥發,又哪裡像命在旦夕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聲音顫抖:「是我嫂嫂啊,她跟一個死人成了婚,她本可以走,她本可以放任我與祖母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