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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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我與彥禮這十年來在戰場上同進同退,我們配合默契,我們惺惺相惜,我們一同打了勝仗,他如今是正三品的鎮軍將軍,你一介鄉野村婦如何配得上他?」


我冷笑:「我配不上,你便能配上了嗎?」


「從前見你身為女子,卻敢身赴戰場,心中對你頗為敬佩,如今看來,不過雲雲。」


她惱羞成怒:「你!」


我打斷她,眉眼平靜無波:「你說得對,我是與他不配。卻不是與他身份地位不配,而是因我並不心悅他,是為不配。」


「我照顧祖母和明月,從來都不是因為我愛沈彥禮這個人。從我嫁給他時,他已經死了,我沒見過他的模樣,我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如今他活了,縱使他是什麼三品將軍,他在我眼裡亦隻是祖母的孫兒,明月的哥哥。你可知,在你眼裡多好的人,在我眼裡,僅此而已。」


「還有,愛一個人豈有什麼配與不配,若是相愛,別說身份地位,哪怕是男女界限的桎梏也能衝破。」


「虧你還是將門之女,若我是你,與其在我這費盡心思,不如直截了當去問他,你愛我不愛,愛便好,不愛便拉倒,整日擺出個哀怨模樣倒讓人看得心煩!」


她被我一番話弄得呆呆愣愣,嘴裡不知再說些什麼。


我搖搖頭,轉身時卻碰上了沈彥禮。


他直直盯著我,眸子黑黑沉沉的,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


這話他遲早要知道,如今這麼聽到也好。


我朝他微頷首,便離開。


12


隔天,我便去找了沈彥禮。


「你想要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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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是。」


「你要離開?」


我又點頭:「是。」


他眸色復雜,「祖母和小妹那邊,她們不會……」


「她們那邊自有我去說,你不必憂心。」


他看了我一眼,眼裡瞬間籠罩了一層暗色。


「如此,祖母與小妹同意便好,若她們不願,這和離書便……」


我打斷他:「你放心,我自會說服他們的。」


他默然地看著我,眸裡明明暗暗,終是動了動唇角:


「好。」


我與他說完後,便去尋了祖母他們。


我取出準備好的鋪子地契,交給明月和蔓蓉。


「這鋪子是我買給你們開繡鋪的,已寫了你二人的名。」


「還有這屋契。」我放到松柏和蔓蓉的手上。


「是給你們的,與沈家一牆之隔,我走後,你們想住過去就住過去,若想挨著祖母和明月,便空著也行。」


他們幾人猛地看向我,「你要走?」


我看著她們,半帶輕笑道:「是。」


一剎那的寂靜之後,是明月殺豬般的嚎叫:


「我去殺了我大哥!」


說完便衝了出去,蔓蓉和松柏亦是怒不可遏,跟著跑了出去。


我正要追,卻被祖母喊住:


「蔓春丫頭,你真要走?」


她見我不說話,眼眶瞬間紅了,「是彥禮那小子,他趕你走了?」


我輕輕搖頭:「他沒說趕我走。」


「那……那你為何……」


我上前坐在祖母身旁,抱著她撒嬌道:「祖母不是曾說過,讓我多為自己想想嘛。」


「從前我去學打鐵花,是為了掙錢活命,掙了錢我又在想,明月往後該怎麼辦,蔓蓉和松柏往後又該怎麼辦,這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為別人而活。」


「所以我心裡真覺得,沈彥禮能活著回來真的很好,祖母的孫兒失而復得,蔓蓉和明月有錢開繡鋪了,還有松柏,他去了京中很好的書院,而我,也可以不做誰的姐姐,不做誰的妻,二十歲以後的我,可以真真切切為自己而活了。」


祖母聽我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你說得沒錯,你早該為自己多想想。」


我取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淚,逗她道:「祖母從前還說讓我遇到喜歡的人便跟他走,如今這模樣我哪裡敢走呀。」


祖母似是想到什麼,嗫嚅著:「我那孫兒生得也是人模人樣……你咋就看不中呢?」


我但笑不語,不是看不中。


而是我不想自己陷入其中,失了本性,失了自我。


再來,我不想用恩情相挾,逼他娶我。


就算娶了我又如何,一生一世便守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嗎,我不願的。


我有手藝,我能活養活自己,我的人生還很長,不該止於此。


再去沈彥禮那兒尋明月他們時,他們已不見了蹤影。


而沈彥禮衣角被扯亂了好幾處,發絲凌亂,連臉上都依稀可見扒拉的手印。


「這便是你說的讓我不必憂心。」


我心有慚愧,忙跟他賠不是。


他輕咳一聲:「你看,我早知如此,不如就如他們所……」


我擰起眉,打斷他:「幾個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我這就找他們去。」


說完便轉身離開,可走了幾步,又覺得奇怪。


他這身手怎會被那幾個孩子弄成這樣。


找到他們時,他們仨正抱作一團哭得不能自已。


我嘆了口氣,如幼時一般從帕子裡取出三塊糖,遞在他們手邊。


明月不理我,松柏隻委屈地看著我。


蔓蓉抽抽噎噎,「姐姐都不要我們了,還來找我們作甚!」


我按了按眉心,「我何時說不要你們了。」


三人還是不理我。


我先將一塊糖放進明月的嘴裡,柔聲道:


「明月,你可知道,我並不心悅你大哥,難道你要逼著我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明月臉上一滯,還是沒說話。


又將糖一一放進蔓蓉和松柏的嘴裡。


「你二人已經大了,難道要將阿姐綁在身邊一輩子嗎?」


「我是去四處遊轉,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了,我的家還是在這裡。」


「也許一月,也許三月,我就回來了。」


三人臉上終是松動了些,我又與他們說了好些從前的事。


再後來又與他們徹夜交談,幾人才勉強點了頭。


隻是,那天起,他們便整日整日地守著我,守著我吃飯,守著我睡覺。


祖母看著他們這副模樣,隻勸我不如再過些時日再走,又或是就留在這兒算了。


就連沈彥禮也尋了我,「幾個孩子可憐,不若留……」


我繼續打斷他:「無事,再過幾天就好。」


終於在十日之後,他們終於同意放我明天離開。


幾人又是抹眼淚又是哭哭鬧鬧到夜深了才走。


待他們走後,我取出寫好的信放在桌上。


趁著夜色拿著包袱離開了。


我怕我明日舍不得了,便又不想走了。


這樣就很好。


於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13


我帶著我的家伙事兒一路向北。


一路吹吹打打,在花棚下為祭祀祈福。


為百姓祈求安宅平安,為商人求四季發財。


於燈會慶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有好學者,無論男女我都傾囊相授。


數年後,大慶遍地都開出了小小的火樹銀花。


可我依然蒙面,世人依然不齒我女子身份。


直至到最北邊,那裡民風樸素,不被世間所侵染。


那裡有遼闊無垠的大漠,沙海上的鐵花璀璨盛放,像五彩的雲霞。


於是,我留在了那裡。


我認識了名叫阿吉泰的少年,他自由,張揚,灑脫。


他教我騎馬,我便教他打鐵花。


我曬黑了許多,還學會了馬上狩獵,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日子逍遙且自在。


直到那日,我正教阿吉泰打鐵花,不遠處卻傳來馬蹄聲響。


阿吉泰慌張地拉著我:「快躲起來!是傀軍!」


我與他藏在土堆下,卻陡然看到那領頭的人竟是沈彥禮。


他遇了突襲,與幾名將士被幾百傀軍兵馬包圍在正中間。


正要起身,卻又被阿吉泰拉住:「別動,傀軍心狠手辣,若被抓到就完了!」


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我心急如焚。


卻瞥眼看到身側的鐵爐,心下已有了計算。


隻將手側的風匣拉得更快了些,火爐子的鐵塊迅速化成了鐵水。


我將鐵水盛入火罐,然後披上長袍隻身衝上前去。


手中鐵錘一揚,鐵汁濺起了十幾米高的金色火花,火焰如雨一般落了下來。


傀軍的馬匹紛紛受驚,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聲,似無頭蒼蠅四處亂竄,傀軍潰不成軍。


然後我領著沈彥禮一行人逃出危機。


「蔓春!」


他欣喜若狂,隻一眼,便認出了我。


而後緊緊地抱著我,我盯著他身上被燙得都是洞的衣裳。


還有他身後一行幾人燙得紅彤彤的黑臉,頗有些心虛。


可還未說話,沈彥禮卻將我放開,黑眸裡閃爍著一絲微亮。


「此番多虧你,你……你定要在這兒等著我,一個月,不,十天,我便回來找你!」


「等我。」


他說完這話,就與那幾人飛身而去。


直到十日後,傀軍被我軍打敗,承諾永不再踏入我北邊邊境。


我才知,那日他奉命送密令前去,若失敗,隻怕我朝邊境便要被傀軍給強佔了。


他是在那日夜裡來尋的我。


他望著我,唇角噙著笑,「蔓春,同我回去可好?」


我蹙了蹙眉,正要拒絕。


他卻打斷我:「我已與聖上稟明你那日所舉,若你隨我回京,必能向聖上求個賞賜。」


我沉吟了片刻,「我所擁有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並不想求什麼賞賜。」


他勾唇:「當真?」


「這些年,你走遍各地,卻還是以黑袍蒙面示人,你不想告訴世人,這黑袍之下是誰?你不想為女子正名,女子可對鏡帖花黃, 亦可鐵甲披寒光?」


我不由心動, 怎不想呢。


他眸中的笑意蔓延得越深,仿若明珠生暈, 光彩流離。


「所以蔓春,跟我回去吧。」


14


我進宮時, 依然身著黑袍。


於Ŧũ̂⁼御前獻上了一場宛若繁星的鐵花盛宴。


聖上連說了三個好。


脫下外袍時,更是連連稱奇。


「你是女子?」


我跪在下首,「回聖上,是。」


他眼露欣賞, 「當真是個妙人,賞!重重有賞!」


我將頭磕在地上, 「能得聖上賞賜,民女感激涕零, 可民女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拿這些賞賜,換聖上一個恩典。」


「哦?你想要何恩典?」


我不卑不亢道:「民女想求聖上準許女子能名正言順地打鐵花, 慶燈會, 做祭祀。想求男女子同工同酬,想求聖上告訴世人,女子可對鏡帖花黃, 亦可鐵甲披寒光。」


一時周遭寂靜,聖上卻開懷大笑。


「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你雖身為女子,卻有如此大義, 實在難得。念在你為我軍立下大功, 朕允了。」


我磕頭叩謝:「謝聖上!」


我隨沈彥禮出宮時, 身子還隱隱有些發顫。


沈彥握住我的手, 「別怕, 你做得很好。」


我藏住淚,「嗯,我知道。」


回家後,祖母他們又氣又喜。


明月和蔓蓉惱我:「說好了一月就回來,這都多少年了!」


我一邊賠著不是,一邊看著他們。


明月和蔓蓉將鋪子打理得很好, 還又開了兩家鋪子。


松柏長高了許多, 他成了舉人,如今是書院老師口中最得意的門生。


沈彥禮並未再娶妻, 他為此還鄭重地與我說了陸長英的事。


那天被他撞見我與陸長英的話,他便與陸長英說清了。


他說從前以為與她疏遠些就好,那日聽我說完,才知ťų₁他這般不對。


陸長英也是個灑脫的性子, 她說放下就放下了,如今嫁的夫君很愛她。


他們都過得很好,我也是。


後來,女子當真與男子同工同酬。


而我也留在了京城, 組建了一支女子打鐵花隊。


沈彥禮整日跟在我後頭,鞍前馬後。


祖母看戲,蔓蓉和松柏冷眼旁觀。


明月譏笑:「叫你從前給我嫂嫂和離書。」


沈彥禮委屈:「她說她不心悅我。說我在她眼裡就隻是個人。」


明月大笑:「你活該!誰叫你初次見面就拿銀子侮辱人!」


沈彥禮:「……」


轉頭又繼續追在我身後。


「蔓春!你等等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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