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宴禮與許畫在席上舞劍弄畫,非要讓我對著那畫題詩。
如今我是傅宴禮的妻子,自然不想給他丟人。
我著急地看向他,他卻滿眼驚豔地看著那幅畫。
「五皇子妃看著五皇子做什麼?難不成他臉上有詩麼?」
我一時窘迫的說不出話來。
許畫拿著繡著梨花的帕子,半掩著嘴笑:「不過臣女確實想到了一首詩。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宴席上的人紛紛叫好。
其實這詩我也背過,怎就從她嘴裡就算好呢?
後來我才知,原來許畫這是向傅宴禮表明心意。
帕上的梨花是傅宴禮最是喜愛的花。
連他的書房外都種滿了。
隻因他的生母名字中帶了個「梨」字。
回去的馬車上,傅宴禮手裡拿著那幅畫依舊沒有移開眼:「做首詩而已,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我有些遺憾地看著他。
傅宴禮好像沒變,可又好像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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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我肚子裡沒有半點墨水,又讓我如何作詩?
他明明滿腹墨水,又怎會不知道許畫何意?
想多了都是問題。
不想也罷。
9
春日臨安,物候一新。
烏篷船呼啦作響,江面清明。
船夫放心不下,從船舷探出頭來:「東市青石巷往前走五十步那家鐵匠鋪,那鐵匠是我遠方表親,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可去尋他!人好著勒!
「姑娘,山長水遠間,諸事難周全,十有八九如意便是極好。」
春拂楊柳岸,我笑著應道:「好,我都記下了。」
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銀錢,大概隻能再撐個三五日。
臨安富庶,不少員外老爺家裡都會要些雜活工。
今日這家納妾,明日那家第十一子滿月。
管事的在青石巷中捋著八字胡一吆喝,等在巷口的粗使婆子一擁而上。
生怕錯過什麼好差事。
且不說工錢高,要是主人家一高興,連菜都可以端走哩。
許是過了兩年吃喝不愁的日子,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和她們搶工。
可人總是要吃飯的。
若是不能在臨安落腳,我連去別處的盤纏都沒有了。
我尋思了許久,還是決定做起老買賣。
阿爺總說,他就是一碗餛飩一碗餛飩把我養活養大。
若不是為了吊出最新鮮的湯,那日我就不會去林子裡採菇。
更不會遇到傅宴禮。
一旁的巷子裡突然響起了孩童的爭執聲。
我遲疑了片刻,還是探頭看了一眼。
幾個八九歲大的孩童正圍著一個看著小些的男孩:「有娘生,沒娘養!你爹沒人要,你也沒人要!」
真是有人看熱鬧,有人照鏡子。
這分明就是幼時的自己。
我替他趕走了那群欺負他的人。
穿堂風從巷子裡吹過,長滿青苔的臺階上坐了一大一小。
阿煉腫著眼睛:「我不是沒人要的野種。」
我點了點頭:「我也不是。」
「我隻是沒有娘親。」
「我連爹都沒有。」
「可他們都有。」
「我和你一樣沒有,可我比他們都厲害,光站著就給他們嚇跑了。」
我掰了一半的炊餅給他,得意地揚起頭。
像阿煉這個年紀,正是最好騙的時候。
他歪著頭看我,眼裡閃著幾分崇拜和羨慕:「我以後也要和你一樣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若是他知道我如今都要流落街頭了,還會不會想和我一樣。
10
和阿煉分開後,我又不知不覺走到了臨安最繁華的街市。
這一路瞧一路問,才知原來在這城中擺攤還要尋府衙中的管事登記租攤。
可我哪來這多餘的銀子呢……
眼看著太陽挪到了正頭頂,橋上人來人往,晃得我都有些迷糊了。
「姑娘可要歇息片刻?」
我回過頭,冷不丁與一個打赤膊的男子四目相對。
不是相識之人。
「姑娘若是再往前走幾步,怕是要進橋頭轉彎的回春堂了。」
那人不依不撓繼續道。
我皺起眉頭再看他,才發現躲在柱子後面探頭探腦的阿煉。
這才恍然,眼前這位大概就是阿煉的那個爹。
好像是叫吳燼,在這臨安城中打鐵為生。
他聲音雖有些沉悶,聽著卻很是可靠:「聽阿煉說是姑娘出手幫了他一把,姑娘若是不嫌棄就進來喝口水吧。」
我下意識看了眼周圍的地段。
若是在這鐵匠鋪的門口支上一個餛飩攤子,生意肯定不賴。
況且這鋪子門口空著也是空著,也算是物盡其用。
我進去喝了足足兩大碗的粗茶,壓下心頭的難堪,聲若細蚊:「聽聞這邊想支個攤子甚是繁瑣,若是一個鋪子兩種營生,他們能睜隻眼閉隻眼嘛……」
打鐵聲突然一滯,我局促地低下了頭。
「那就拿姑娘前半個月的收入來做租金吧。」
「什麼?」
我猛地抬起頭,就這麼答應了?
「這鋪子也是我租的,姑娘的餛飩攤雖是擺在門口,但也要給些租金才是吧。」
他放下手裡的大錘,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裝出一副精明的模樣。
我回過神:「那你豈不是虧了?」
剛支的攤子,哪裡會有什麼食客?
我自然是要將最差的情況考慮進去。
「那倒未必。
「若是姑娘實在放心不下,那便再包我們父子一日三餐。」
我一人也是要吃飯,帶上他們父子也並非難事。
可我還是忍不住勸他再掂量掂量:「我做的東西,日日吃也是會吃膩的。」
就像傅宴禮,御膳房的山珍如流水般送入錦仁宮後,他就甚少吃我做的東西了。
我用不來那些精貴的食材,而樸素的卻最易厭倦。
「不會,有口吃的就行。」
吳燼拿起錘子,回到了後院繼續要幹活。
燒旺的爐火映照著古銅色臉頰,一場敲打下來,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脖頸和胸背一路流下來。
「那就……多謝了。」
若是生意好,我便再多給他些。
11
餛飩攤子開張不過半月,每日從出攤開始便排起了長隊。
後來實在忙不過來,我讓阿煉去青石巷口拉個能幹的婆子回來。
隻需忙活半日,算一日的工錢。
這早起吃餛飩的人都趕上了夜裡東湖面上聽個小曲兒點些醉蝦醉蟹的吃客。
「見溪,你這餛飩吃著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到底怎麼做的?」
餛飩剛出鍋,吳燼也不嫌燙,吹了兩下就塞進了嘴裡。
我收完最後一個碗,這才有心思同他說話:「是湯底,阿爺獨家秘制的湯底。」
尋常人隻拿清水做餛飩湯,再撒幾片蝦皮就當提鮮了。
而阿爺的餛飩湯底不一樣。
它要加勺自釀的醬油,一勺米醋,再來半勺香油和一點豬油。
最後往上撒些蔥花和腌制的菜頭碎,味道極好。
「你阿爺能幹,你也能幹。」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阿煉才下學回來,捧起桌上的碗就狼吞虎咽了起來。
連吃了三碗才放下手中的湯勺。
「溪姨的餛飩是臨安第一好吃的餛飩,虎子他娘買了好幾份回去學都學不來。
「我今日的文章得了先生的誇獎,說是字有進步了,都是溪姨教的好。
「溪姨昨日給我帶到學堂去的花生酥都被人吃光了,香得他們舌頭都掉了。
「王嬸說要娶溪姨要花一百兩銀子,是真的麼?」
阿煉話多,我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
卻沒想到我隨口敷衍王嬸的話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身後的打鐵聲突然亂了一下。
我想了想,一本正經道:「是真的,一百兩才能來提親。」
阿煉不吭聲,眼睛時不時落在他爹身上:「阿爹的賬本上好像有。」
吳燼的賬本啊……
那會兒初到臨安時,我水土不服。
餛飩攤子沒支幾天就病了大半個月。
吳燼沒有騙我,回春堂就在橋頭轉彎的地方。
他帶著我去了許多次。
從那以後,院子裡日夜彌漫著草藥味,甚是難聞。
一個身高八尺的糙漢整日蹲在小藥爐前搖著蒲扇,連打鐵聲都聽不到了。
我心裡過意不去,拿了身上的玉佩遞給他:「這玉佩我且放在你這裡,當我的藥錢食宿錢,日後我定會把錢還你。」
吳燼摩挲著那塊玉佩,思索片刻:「餛飩攤子半個月的收入給我就行。」
病好後,我又喝了好久的藥。
與前些日子味道有些不同,有些參的味道。
又過了半月,熄燭前窗外閃過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阿煉拿著一本封面都看不清的小冊子來找我。
「魚姨,阿爹近日連糖葫蘆都不給我買了,可是家中沒錢了?」
我啞然失笑。
這父子倆當真是一點都不聰明。
當爹做生意的,鋪子裡的開銷進項與日常支出混在一起。
當兒子的連他爹的賬本都拿給我這個外人翻看了。
我病著的這兩個月的進項不多,幾筆大頭是上月壓著未結的帳。
倒也不會買不起一根糖葫蘆串兒。
「許是怕阿煉吃了會肚子痛吧。」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過去。
直到看到我的名字,這個月的二兩銀子一下就變成了負的二兩了。
上個月……上個月的五兩銀子最後也是負的。
原來這流水般的支出,竟都是為了我。
一來二去,賬上剛好剩了一百兩。
一百兩足矣。
身後又傳來一下一下的打鐵聲,不似以前那般沉悶。
12
七年後。
臨安的桂花都開了,燦爛金黃。
鐵匠鋪門口的餛飩攤子早就收起來了。
滿城的人都擠去河邊搶著看新帝乘船遊河。
我推說鍋裡的紅燒肉要有人看著火,再過半柱香阿燁也要下學了。
臨安離京城雖遠,但消息卻四通八達。
這幾年京中發生了許多事。
太子妃薨逝,許家四姑娘誕下太子長子,被扶成正妃。
如今成了新帝的皇貴妃。
冊封大典時據說是用了皇後的規格。
可她卻不是皇後。
但茶樓裡隨便一聽便知,說是新帝記掛著當時的太子妃呢。
阿燁聽完不解:「我喜歡阿娘便不會要其他人做我阿娘,可他明明有喜歡的人為什麼還要娶別人呢?
「既然娶了別人,為何還要念著原來的人呢?」
我下意識想同她講,這世間不止有人與人之間的喜歡,還有人對權力的喜歡,人對地位的喜歡……
可這些對五歲的孩童來說都太過晦澀了。
於是我告訴她:「許是不夠喜歡。」
也沒有那麼重要。
不是最喜歡也不是最重要。
……
傅宴禮吃過太多苦了。
幼時端在手裡的飯菜都是餿的,被人欺辱隻能護著自己的頭硬扛。
他住在最偏遠的宮殿,及冠時身邊也無伺候的宮人。
直到我被他帶入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