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鍾華甄對李煦所說的驚喜並沒有什麼期待,他上次說的驚喜,是直接把她住的主帳拆了,又大方將他的營帳分一半給她,以示他們關系好。旁人少不得千恩萬謝此等恩寵,鍾華甄隻覺他在胡鬧。
她淨手洗去血跡,先去醫帳內探了眼那小太監。
這小太監是東宮鄭總管新挑上來伺候貴人的,不知道自己哪惹了太子,對鍾華甄親自來看他誠惶誠恐。
他瑟瑟發抖跪在地上,臉色都是白的,醫帳內案面擺血箭,帳中氣味縈繞在鼻尖,濃烈無比。
鍾華甄聞著便覺頭暈,她手扶住旁邊案桌,指尖微微發白。
即便她和李煦兩個是朋友,但她還是再次感到李煦這祖宗惹不得。
鍾華甄以李煦名義吩咐讓這太監歇養些時日,沒待多久就回了營帳。
這種事她經常做,李煦可以順心而為,但鍾華甄不能讓他被別人捉住把柄。如同長公主不喜李煦,也不會否認東宮和威平侯府綁在一起的事實,自鍾華甄待在他身邊那刻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胃裡翻滾,回太子營帳時就吐出來,旁邊宮婢都嚇得要去請太醫,又被她抬手攔下。
鍾華甄道:“我沒事,不許在太子跟前亂說,讓帳內伺候的人都下去。”
宮婢還有話想說,卻也知道她性子,猶豫之後行禮退出去。
寬大營帳內的門簾分隔三處,主帳有兩對立門簾。羅漢床置北角,四角花幾擺翠竹盆景,一個炭銅盆中燒上好木碳,驅散涼意。
鍾華甄有些無力,手輕扶羅漢床邊,慢慢坐下。她身子這些年已經好轉不少,跟李煦跑來跑去,體力也增了許多,但從娘胎帶出來的病根,不是那麼容易醫治的。
垂下的門簾遮住外面的涼風,她的手輕輕放在胸口,呼出口氣。今日束胸很緊,動作稍大就有些喘不過氣。
鍾華甄幼時常喝補藥,身子是好轉了些,胸前軟白雪團也被補得顫顫巍巍,難以遮住。南夫人心疼她,讓她盡量少出門,留在屋內至少還能放松一些。
Advertisement
若不是怕李煦的臭脾氣,鍾華甄也不想為難自己。
他手段果決,當斷則斷,絲毫不會猶豫,更不會給人甩臉子的機會。時局動亂,天下不平,曾經是皇帝好友的身份能讓她減少許多麻煩。
他親自偷跑向她道歉,她沒想過,但他這行為,也幾乎讓她沒什麼後路可走。
真得罪他肯定不行,無緣無故疏遠反倒會讓他派人查個半天。
第4章
及至未時三刻,碧空如洗,炎炎秋日掛在天上,鍾華甄睡了一覺醒來,腦子昏脹,身子還是不適。
她輕揉額頭散困倦之意,纖長的手指稍稍蜷縮,指尖泛粉,圓潤幹淨。
鍾華甄放下手,扶著平坦的小腹,緩緩起身,去拿起掛在花梨木架子上的披風。
這營帳是李煦的,寬敞幹淨,擺放也過於單調,不是她喜歡的風格。她剛才聽到外面侍衛巡邏走動的聲響,又有馬匹嘶叫,算起時間李煦也該回來。
鍾華甄抬手系上披風系帶,往外看了一眼,深呼口氣。京城頻生刺客,御林軍守衛都加多了一倍。
如今皇室式微,各州諸侯野心顯現,互相制擘,片刻的安寧下深水暗流,陰謀疊起。
她沒記錯的話,不出半年,邊疆將會傳回告急密報,突厥三天之中攻佔十五座城池,虐殺降將,屠殺手無寸鐵百姓,氣焰囂張。
雍州南鄭郡昭王李唯知打著驅夷安內的名頭,聯合徐州刺史趙馳領兵連擊退蠻兵,奪回八座城池後,戰爭陷入僵持之態。
昭王以誘敵深入假意撤兵,突厥中計,痛失五千兵士,撤退二百裡後復退百裡,大蓟朝土地全部被奪回。
徐州刺史攜長子赴昭王慶功宴,宴上有刺客亮刀,趙刺殺及長子首身相分,死得不明不白,昭王手臂亦被刺傷。後昭王以仁義為辭,照顧趙刺史發妻稚子,派人接管徐州,一年後娶刺史妻為平妻,名正言順將徐州收入手中。
徐州乃淮水發源之地,地處中部,地形平坦,素有中原小糧倉的稱謂,之後的幾年,沒有太平。
昭王有不軌之心。
鍾華甄嘆氣,時間還長,不是現在該擔心的。
落胎不是好事,稍有不慎就會危及身體,南夫人避著長公主小心翼翼幫她配藥,唯恐傷及過多,鍾華甄亦不想拖著病殃殃的身體被人發現。
作為男子總歸比女子要行事方便,不必受條條框框約束,她會有孩子繼承侯府,不是現在,也絕不可以是李煦的。
長公主對張家的厭惡由來已久,繼皇後都不太敢招惹她。
鍾華甄不想惹她不開心,好在李煦自視過高,覺得別的女人配不上他,教引床帏之事的宮婢更是低賤,沒碰過別的女人,就算發現過她身子軟,也沒察覺出她的身份。
李煦不喜歡她騙人,尤其是騙他。
鍾華甄沒傻到真把事都告訴他,她沒旁人那些守舊思想,一個放縱的晚上,根本不能算什麼。
她揉了揉額頭,隨手把暖手銅爐放在小幾上,走出帳門。
高大的馬匹被侍衛牽著,山林的枯枝敗葉鋪在硬實的地上,像一層金黃毯,踩上去會發出噼啪聲。
鍾華甄看見李煦馬上的獵物隻有幾隻傷了腿的狐狸,皆是傷及後肢,小腦袋蔫巴垂下,對比李肇,一看便沒贏,她心中咯噔一下,感覺要出事。
李肇好像摔了馬,他一瘸一拐和李煦拱手而笑,似乎在和他說承讓,但李煦好像並不怎麼在意自己輸了,擺手讓他離開。
鍾華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走上前去找李煦,伺候的太監正扶李肇回去治傷,鍾華甄和他打了個照面,她沒問別的,作揖行禮:“三殿下。”
李肇頓足,手按著腿,一身整淨的月白袍沾了泥土,他搖頭,“鍾世子果真得太子寵愛。”
等鍾華甄抬起頭,李肇卻沒再說話,被太監扶著離開。
鍾華甄微微扶額,想明白了。他這摔馬,和李煦脫不了幹系。
李煦在扒弄那幾隻狐狸,緊皺起的眉和難看的臉色相合在一起,額頭被曬出淡淡的薄汗,鍾華甄走近,從袖口拿出錦帕遞給他,問:“殿下手生了?”
他接過她的帕子,擦去額上的汗,氣笑出來,道:“錢將軍太看不起人,前幾日就同我說有猛獸痕跡,虧我還以為有大蟲出沒,找了半天,結果隻是幾隻野狐狸,這兩隻肚子鼓鼓,跑都跑不快,浪費我時間。”
鍾華甄多看了一眼他說的那兩隻胖狐狸,這裡平地立柵圍起,少有外面來的猛獸,她道:“或許是有了小狐狸,萬物有靈,殿下實在不想要,可以讓太醫治治箭傷,尋個時日放了,算是積德行善。”
“這時候哪來要生的狐狸?吃多肚子圓罷了,”李煦把錦帕塞回她手中,“虎皮沒找到,等我以後尋來再送與你。”
他不喜歡小東西,包括孩子。
鍾華甄手微握錦帕,看他俊郎眉眼間確實沒有輸了的氣惱,倒也猜到他要給她的驚喜是什麼。
侯府不缺好東西,稀奇玩意也不少,不缺一張虎皮,但也不會嫌多。
鍾華甄站在他面前,問一句:“你不是說同三皇子有比試嗎?”
李煦滿不在乎道:“輸一次又沒什麼,我要不這麼說,你會出門?”
他沒別人想象那樣在乎輸贏,因為他從來都是勝者,可輸了卻沒放心上,也不像他性子。
鍾華甄仔細看他表情,突然上前一步,以隻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我聽太監說這次是三皇子在陛下面前先提,就算你沒存比試心思,但他為什麼要找你?知道自己會贏?你應下來,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李煦眯眼,低頭看她道:“你的意思,是怕我比不過他?”
鍾華甄搖頭,她不及李煦高大,站在他面前要比矮他個頭,但她身形勻稱,纖細的身子被披風裹住,也有少年俊美。
“隻不過前段時間聽了些傳聞,想驗證一番,”李煦眼睛瞥一眼她脖子,覺得顯白怪好看,“待會陪我走走,我已經讓人備好轎輦,整天在家憋悶氣遲早壞身子。走吧,別幹站著吹風,鑽了半天林子,渾身是汗,我先去沐浴。”
他側身走過,少年身體挺拔。鍾華甄轉身看他,又抬手攏住鬥篷衣襟,蹙起了眉。
她想的沒錯,他還在為那天的事哄她。
……
鍾華甄其實不怎麼怕李煦發脾氣,要不是那天晚上的事太過特殊,怕他回想過多發現破綻,她也沒必要謹慎至此。
怎麼把他哄好,她再清楚不過。
但他要是誠心致歉,少不得要以他自己的方式折騰,甚至可能還會把她送出去的婢女尋回京城,讓她婢女當著面擔下勾引之罪,他再美名其曰讓她看清旁人真面目,當場要婢女性命,恢復二人從前關系。
這是他的作風。
狠,果決,不留後路。
李煦喜歡從根源把問題解決掉,但鍾華甄不想沾血,也不想被他察覺蛛絲馬跡最後把自己都暴露了。
她心中思酌,在京郊闲逛時沒怎麼注意,差點被樹根絆倒一跤,撞了下肚子,半摔到他懷裡,臉都嚇白了,他還拉著她的手臂抱怨她走路都不安分。
鍾華甄覺得自己能在他身邊待十年,實在不易。
在回去的路上,她想了想,直接開口道:“我與你相識近十年,了解你性子,孰輕孰重我自知曉,旁人是比不得你在我心中地位,隻要你不怪罪於我,我就高興極了,不用專門哄我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