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抿唇,半晌,緩緩把它壓回宣紙上。
“我沒問題了。”她剪著手,笑吟吟回頭,“走吧。”
*
“繼父狎妓的事,看來是瞞不住大家了。”
一出門,溫暖暖便咬著唇,揉搓著衣角慘笑道,“我們的生活其實並不好。阿娘是外鄉人,又生得貌美,裡外受了多少委屈,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雲昭偏頭去看,隻見這人柔弱、清純、蒼白,實在是很容易激發保護欲。
再側眸一瞥,遇風雲果然眸光閃爍,一臉心痛——想上前安慰,卻又顧慮重重。
雲昭:“嘖。”
狗男女。
“神探這是胸有成竹了。”晏南天笑笑地打趣,“說來聽聽。”
雲昭負起雙手,歪著腦袋,衝他笑。
“惡鬼殺人啊!”她理直氣壯,“不是早就有定論了嗎?”
視線相對。
半晌,晏南天輕輕嘆息,意有所指:“惡鬼可無法招供失蹤人士的下落啊。”
她反問:“若不是惡鬼,就可以刑訊逼供?”
他笑著垂了下眼睫,以示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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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昭冷笑,飛揚跋扈地睨他一眼,一字一頓:“我說就是惡鬼。”
她撇下他,大步往前走。
半晌,恨恨回頭,“帶路!”
*
“阿昭。”“阿昭?”“阿昭……”
雲昭坐在一隻圓圓的曲腳紫檀凳上,輕輕一轉,便把身體旋到另一邊,不理晏南天。
他頑強堅持了一刻鍾,然後妥協。
“……阿昭說得對,就是惡鬼殺人。我也是這麼認為。”
雲昭望著窗外,晃了晃身體。
這是還不滿意。
晏南天嘆息:“是這官場汙濁、人心貪婪,活生生養出來的惡鬼。”
她轉回來,瞪他:“我不是要包庇誰!”
晏南天:“我明白。”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看這些人。”
和他說話隻要說一半,他自己便能接:“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沒有一個能策劃這件事。”
雲昭欣慰地點點頭。
“他們隻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罷了。”他道,“真正的主使隱在幕後。若是強硬逼供,興許能問出來,但也說不好——恐怕這些人自己都未必知道被人利用,反倒容易打草驚蛇——你可有懷疑人選?”
雲昭不假思索:“當然是溫暖暖她娘!”
晏南天失笑:“阿昭啊……”
她揚起下巴:“怎麼?”
他要敢說她先入為主,就硬是咬著溫母不放,她立刻就把凳子砸到他臉上。
“你可真是……”他裝模作樣措辭半天,戲笑道,“從一而終?矢志不渝?”
雲昭:“……”
她微笑:“要不我改?”
“不改。”他笑得滿眼都是碎星。
雲昭望著窗外發了會兒呆。
她在想,溫長空到底是作了什麼孽,能讓受過他恩情的教書先生也給他一下子呢?
很顯然,做那件事,教書先生並不愧疚。
思忖間,肩上落了一隻手。
晏南天手上有繭,指骨卻是偏軟的,五根手指都可以往後掰——當然他一般不讓她掰,掰了他真會生氣。
他捏了捏她。
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
雲昭轉回頭,揚起腦袋看他。
“遇風雲身手很好。”他淡聲道。
雲昭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嗯?”
如果她的感覺沒出錯,晏南天應該是要說一點不好啟齒的事。
怎麼是遇風雲?
他看著她的眼睛,緩聲道:“昨夜,遇風雲避過侍衛,半夜潛進了溫暖暖居住的廂房。”
雲昭一下就興奮起來:“喔?!”
說這個,她可就不困了。
“他們做什麼了?”雲昭激動地問。
晏南天沒好氣地反問:“……你想他們做什麼?”
雲昭腦海裡不自覺浮起秋嫂嫂的聲音——夜裡還把老娘往死裡……又綁又……
咳咳咳!
他推了一把她的腦袋:“別想不正經的。”
雲昭撇唇:“是是是,就你最正經!”
他居然微微垂眸笑了笑,眉眼浮起一兩分赧意:“不正經的心思,得留到大婚。”
燭焰在案桌上跳動,燈花噼啪聲入耳,絲絲分明。
他輕咳一聲,恢復正色。
兩個人下意識轉開頭,各自望向另一邊。
“明日便要出海,今夜本不該亂你心神,”他道,“卻又擔心拖出誤會。”
雲昭狐疑地看著他:“什麼?”
“遇風雲身手好,避過所有護衛,卻瞞不了順德公公。”晏南天聲線微冷,“順德公公並未聲張,而是找到我,向我交了個底。”
“嗯?”
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微微發力。
他冷聲道:“溫暖暖私下曾向父皇吐露,對我有情。父皇應允,倘若在樓蘭海市找到真龍,便將她指給我做側妃。”
他先發制人摁住了雲昭,沒叫她跳起來。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他沉聲道,“本是八字沒一撇的事,順德公公也是發現那二人‘私會’,生怕撞破了反倒損我威儀,便先來問我。帶出了應許之事。”
雲昭冷笑不止。
她挑眉:“哦——未來側妃夜會男人,問你怎麼處置?你怎麼回他的?”
晏南天垂眸道:“隨他們去。”
雲昭點頭:“是你會說的話。”
“但是阿昭,”他道,“你不能讓別人這麼欺負我。”
雲昭氣笑:“……我讓別人欺負你?”
他挑著眉,很無賴地點點頭。
他道:“你若疑我,與我生氣,那便是與旁人一起欺負我。阿昭,身為儲君,最忌諱便是忤逆,今日我敢抗旨不遵,明日是不是就敢逼宮篡位?”
“所以?”雲昭壓著躁鬱。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需要阿昭再幫我一次。”他生得好看,虛弱苦笑的樣子很動人心,他放低了聲線,溫柔地在她耳畔說出冷冰冰的字。
“倘若當真尋到龍,我把順德從溫暖暖身邊引走。”
“阿昭幫我殺人,好不好?”
第21章 殺意逼人
“噼啪!”
絢麗的燭花在二人身後爆開。
雲昭和晏南天的瞳眸裡都有焰影,紅焰像水波般搖曳,其間跳躍著彼此的臉。
仿佛要融在火光裡一樣。
窗外寒風卷入,觸到一室暖香的空氣,激出一片片細密的霧霜。
晏南天緩緩直起身體,抬手,替她拂掉鬢側的霜光。
他的桃花眼中,冷酷與溫柔二色並存。
冷酷對旁人。溫柔隻給她。
對視片刻。
“晏南天。”雲昭哈地笑出聲,“你是不是有什麼大毛病!”
他一怔,手掌頓在她耳畔,眼睛懶懶虛出笑意:“我怎麼?”
尚未斂盡的殺意讓他聲線微啞。
雲昭重復:“你是讓我殺了溫暖暖?”
他垂了下眼睫代替點頭。
雲昭樂了:“上次她喝下‘來年今朝’,要不是你抱著她跑那麼快,說不定都已經毒死了。那會兒你跟我發脾氣,現在又要我動手殺人?你玩我?”
晏南天倒是毫不遮掩:“那時候她有利用價值。”
雲昭:“……”
他神色靜淡,語氣平直:“她的價值,找到龍即止。”
雲昭感慨道:“跟我說話可真是百無禁忌——你的光風霽月呢?”
他懶聲道:“在你面前,我哪還有什麼形象可言。”頓了頓,他毫無笑意地勾起唇角,“至於我當日為何發脾氣……真忘了?”
“小沒良心。”他控訴她。
晏南天眉骨優越,被夜風覆上薄薄一層霜,看著既凌厲又破碎。
雲昭微窒。
啊,绡紗。
他用心織就的誓言,被她毫不留情地毀掉了。
但是這能全怪她嗎?
她確實是誤會了他,但他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他凝視著她。
燭光下,她那雙忽而心虛、忽而狡黠、忽而理直氣壯、忽而存心找茬的眼睛,著實是動人得緊。
他確信,這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讓他這般心動到疼痛。
“阿昭。”晏南天微微地衝她笑,“也不是非要逼你殺人,我就是想表個忠心,讓你清楚我的態度。”
雲昭:“哦。”
“我真怕。”他嘆息道,“你脾氣那麼急,倘若父皇當真亂點鴛鴦譜,我是真怕你扔下一句退婚,不管我、不要我,反手把我踹進狼窩。”
雲昭:“……”
這話說的,溫暖暖知道她自己是個狼嗎?
*
有了昨夜那番話,雲昭再見到溫暖暖,難免眼角一抽。
這人並不知道晏南天對她起了殺心,短短一兩裡路的功夫,偷瞟了晏南天十八回。
嘖。
海邊風雲變幻莫測,昨日還是個烏沉沉的陰天,今日卻天氣晴好,適宜出海。
靠近海邊,忽然聞到濃烈燻人的血腥氣。
一艘捕鯨船獵到了龍鯨,百餘人呼喝著號子,正將它從淺灘拖上岸來。
“呀!嗬!呀!嗬!”
麻繩松——緊——松——緊,拽著巨鯨的身體,一下一下蹭過沙石灘,發出令人牙酸的擦聲,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鯨鯨!鯨鯨!”
一個玉雪可愛的小童邁著短腿奔向龍鯨,大聲哭喊,“放!放!鯨鯨!回家!”
是教書先生家的鯨生。
鯨生年幼不知危險,迎著那堵屍山撲過去,抬起一對小胳膊,想把龍鯨推回大海。
一條條牽引麻繩繃得筆直,巨屍若是從小童身上碾過去,恐怕能將他壓成肉餅。
千鈞一發之際,遇風雲身形掠出,夾住鯨生肋下,一把將他拖開。
“鯨鯨!”
“唰啦!”借著潮推之力,龍鯨徹底擱淺上岸。
接下來便要用那些半人高的鐵制工具進行分屍剔骨。
鯨生掙脫遇風雲鉗制,撲上前去,用小手不停地拍打那隻龍鯨,想把它叫醒,讓它逃回家。
龍鯨身上縱橫交錯密布著刮傷、鉤傷、嵌入傷……林林總總,碩大的身軀上竟是找不出多少好肉。
每一道傷痕都有鯨生的身體那麼大。
他心疼地摸著傷口邊緣,哭得撕心裂肺。他舉起雙手,蚍蜉撼樹一般,拼命想把這座小山推回大海。
溫暖暖哀傷道:“鯨生他喜歡龍鯨。誰也不忍心告訴他,他娘就是被龍鯨殺害的。日後知道真相時,他不知該多難過。龍鯨才不是人們的好朋友!”
海風經過龍鯨的身體,撲面都是粘糊糊的血氣。
遇風雲走了回來,聽見溫暖暖這句,不禁冷笑微嘲:“呵。朋友。”
溫暖暖臉色發白,咬住唇,恨恨垂眸。
她並沒有刻意裝可愛,他為什麼要針鋒相對,為什麼要發出嘲諷的聲音?
死纏爛打的男人,真煩!
一行人越過龍鯨身邊,走向港口。
忽然一股更加濃烈的腥風席卷周遭。
隻見淺灘上的龍鯨猛掙了一下,唰然睜大眼睛!
眾人俱是一驚,下意識各自倒退。
它竟還未徹底死去。
隻見這傷鯨痛苦地張開巨口,猛地甩擺尾部,掀起飛濺的湿沙,暴雨般激射向百丈開外。
鯨生激動地蹦起來,高高揮舞雙手,衝著它大喊:“鯨鯨!回家!快快!回家!跑啊跑啊!”
巨鯨發出無聲的嘶吼,龐大的身軀因為劇痛而抽搐翻騰,轟然倒向鯨生——
遇風雲救援不及,目眦欲裂:“躲開!”
這麼近,誰都知道不可能躲得開。
就在這時,鯨忽然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