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
或者是,曾經都是人。
雲昭後知後覺想起了一句話——傳聞樓蘭海市中,居住著海民與不死者。
原來活屍就是不死者。
她嘴角微抽,望了望那兩位缺腦袋少喉嚨的兄弟。
幸好這兩位並沒有叛變己方陣營加入不死者大軍的意圖。
他們站到了最前面,用刀劍指著下方,隻等晏南天一聲令下——這一路當先鋒都有了成就感。
小太監趴到了石臺邊緣,大半個身子探在外面。
觀察片刻,他激動地跳起來:“快看這些人臉上和身上烙的花紋!他們都是食祭民!看看看!看見這人臉上烙著腦花沒有,左邊那個烙著大腸,右邊那個烙著肋骨排……”
雲昭:“……”
本來感覺挺陰森恐怖的,給他這麼一說,忽然有點餓。
“他們是來吃祭品的!”小太監用力揮舞胳膊,“食祭民,祭祀之後專門分食祭品的人!”
眾人不禁想起了途經的一處處祭祀臺。
每次祭祀之後,剩餘的“食材”便專門由這一大群人分而食之。
他們保留著生前的習性。
這鬼地方沉入海底之後,他們已經有幾千年不曾吃過“祭品”了,終於等來了一次屠龍柱祭祀——都等著祭祀結束,吃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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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了幾千年,餓了幾千年……
眾人不細想還好,一細想,頭皮麻炸,冷汗狂流。
綠幽幽的眼睛們越來越近,在黑暗中泛起飢渴的冷光。
晏南天倒是面色如常。
他定定觀察片刻,盯住人群後方一個戴著繁重頭飾、祭司模樣的活屍,沉聲下令:“結陣,將他們擋在石臺之下,不得漏放一隻。”
“是!”
侍衛們持起刀劍掠下石臺,頃刻便擺好了陣勢。
晏南天偏頭點名:“我出發擒王,順德跟隨,替我掠陣。”
此情此景,順德公公怎敢違命:“是!”
臨行,晏南天微微偏頭,遞給雲昭一個眼神。
所有能打的人,他都已經全部支走——他給她放心辦事的機會。
視線相接,雲昭嫣然一笑:“晏哥哥,你放心!”
晏南天草草點了下頭,一撩袍擺,大步掠下石臺。
順德公公牙疼卻沒轍,掂著胖手追了上去:“嗐!殿下!危險!等等老奴!”
太上保佑,這危急當口,雲小祖宗可千萬別搞事。
*
雲昭環視一圈。
偌大石臺上,還剩五個人。她自己、遇風雲、溫氏母女以及啞叔。
小太監都湊下去近距離研究活屍了。
溫暖暖咬住唇,警惕地留意著雲昭一舉一動。
兩害相權取其輕,她甚至輕聲喚了好幾聲“遇大哥”,想把這“活屍”喊過去保護她——畢竟一路過來,活屍們的老實無害已經得到眾人認可。
可惜遇風雲並不動,隻像個木雕一樣杵著。
溫暖暖隻好退而求其次,把啞叔拖到了身邊。
啞叔:“啊,啊啊。”
雲昭輕笑出聲,提著弩,緩緩繞石臺踱步。
她一動,溫暖暖就跟著動,盡量把身體掩在啞叔身後,玩老鷹捉小雞似的。
底下第一波活屍到了。
侍衛們結成防御陣,石臺每一側都守著四至五人,防御密不透風。
剛開始沒人下死手,隻用劍身或刀背把湊上前的活屍往外推。但很快就頂不住那一浪一浪推上來的壓力了。
侍衛們開始動刀斬殺活屍。
晏南天和順德公公則仗著修為高,突擊深入敵後,直取那個手持權杖的活屍祭司。
這二人身輕如燕,踏著活屍的頭或肩,一縱一掠便是好遠。
但凡留下任何一個,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命案都說不過去。
雲昭並不急著動手。
她望了遇風雲一眼。
遇風雲依舊板著棺材臉,但呼吸已然變得急促,此刻還能忍耐,隻是出於對她的信任。
視線相對,她輕輕點了下頭,然後安靜地垂目站著。
不過片刻功夫,底下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有……有東西在鑽我肚子!啊!啊啊啊!”
他身上有道未愈合的傷——水下被龍抓的。
很快,慘叫聲悽厲得變了調:“有東西在咬我內髒!啊!鑽心髒了啊——”
此刻人人身上都扛著萬鈞壓力,沒人能勻出手來幫忙。
忽一霎,他的叫聲消失了。
他摔在身後的石階上。又過了片刻,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重新加入戰鬥——他無視了破洞的肚皮,與同伴繼續並肩而戰——又多了一具己方活屍。
“你沒事吧?”缺腦袋那個問。
他咧嘴答:“沒事啊。”
雲昭:“……”
隨著被砍倒在地的活屍越來越多,黑暗中的窸窸窣窣聲便密得清晰可聞。
借著一剎火把光線,雲昭總算是看到了那個東西。
半個巴掌大小的昆蟲,有鱗翅,有點像蟋蟀。
它是從被斬斷的活屍身上掉出來的。
底下小太監也看見了,他大聲叫喊:“屍蝼蛄!屍蝼蛄!身上有傷的快退後!被鑽了就會變活屍!殺得越多,這東西越多!當心別給鑽嘴裡!”
這一下除了冷兵器的咻咻聲之外,場間一片寂靜了。
“呀!”雲昭裝模作樣跳起來,“聽到了嗎,屍蝼蛄,會鑽人!”
話音未落,她忽地揚起了弩,指向溫暖暖。
“別動!這有屍蝼蛄!”
溫暖暖驚駭不已,一邊往啞叔身後躲,一邊大聲喊叫:“救命!雲昭要殺我!救命!”
雲昭嗓門比她更大:“我殺蝼蛄!你是蝼蛄嗎!”
她拎著弩,陰惻惻繞著溫暖暖大步走。
溫暖暖驚慌失措,扔下坐在地上歇息的溫母,拖著啞叔往石臺邊緣躲,把啞叔當盾牌。
啞叔著急地揮擺雙手:“啊,啊!”
雲昭瞄來瞄去,沒找到特別好的機會。
她也不著急,隻緩緩踱步。
很快,她繞了個小圈,溫暖暖拖著啞叔繞了個大圈。
雲昭停在了癱坐的溫母身前。
溫暖暖和啞叔則停在了距離遇風雲不到一臂遠的地方。
溫暖暖眸光閃了片刻,忽然舍開瘦小的啞叔,藏向遇風雲身後。
“啊,”雲昭裝模作樣嘆氣,“遇風雲肯定要保護小青梅的啊。”
聞言,溫暖暖也不禁面露驚喜,弱弱地伸手去拽遇風雲。
不曾想,遇風雲卻忽然旋身避開她的手,一眼也不看她,大步走下臺階。
溫暖暖:“?”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
溫暖暖的身體毫無預料、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了雲昭面前。
她錯愕抬眼,對上雲昭手中寒光凜凜的弩箭尖。
“啊……”溫暖暖驚得倒抽著涼氣,叫也叫不出。
驟縮的瞳仁裡漫過死亡的陰影,大腦瞬間空白,走馬燈都出來了。
一陣亂風打著旋從天上來,帶著濃鬱的血腥和戾氣,轟然降在幾個人身上,仿佛命中注定。
雲昭忽地笑開。
隻要輕輕扣下機簧……
‘晏哥哥,我能信你嗎?’
‘或者,我信他?’
她揚弩,長袖在風中飛揚——“唰!”
執弩在手,劃過一道極其利落的弧!
“咻!”
弩箭離弦而出!
那一瞬間,一切變成了慢動作。
雲昭看見,笨拙樸實的啞叔竟身形如電,唰地探出一條胳膊,平舉在溫暖暖面前,老樹根般的五指驟然握緊——倘若有支箭射過去,必定被他抓在掌心。
然而此刻他的手中卻是空無一物。他抓了個空。
啞叔的瞳仁在用慢動作收縮。
眸中錯愕清晰可辨。
明明……機簧聲響……他手中,本該抓住那支射殺溫暖暖的弩箭……
怎麼沒有?
啞叔驀地抬頭。
卻見雲昭在射擊的同時,竟然極其利落地垂下了弩,手臂斜如利劍,直指身後溫母咽喉。
那支弩箭已然發出,釘入溫母喉嚨正中!
“嗬……嗬……”溫母睜大雙眼。
這下,是真的發出了瀕死的喘息。
雲昭抬眸,對上啞叔緊縮的瞳仁和震愕的視線。
啊,啞叔。
這竟是個隱藏的高手呢。
說來也是,確實有那麼個人,一直在向皇室遞消息,關於樓蘭海市,關於龍,關於溫母下落……
是啞叔,那就不奇怪了。
難怪他也能順利跟到這裡。
雲昭回眸,看了看將死的溫母。
‘呀,我信對人了。’
不傷心。開心。
第30章 殺人誅心
啞叔。
雲昭動手之前,真沒想到啞叔竟然是皇家暗棋。
他生得樸實憨厚,身材瘦小,皮膚曬成古銅色。因為是個啞巴,一路上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
他是當初溫母懷孕落水時便在船上的人,老漁民了。
正是他指引著方向,幫助眾人找到了樓蘭海市。
他能活著穿過那片顛倒海,雲昭並沒有多想——海民伴海而生,身上多少有點奇奇怪怪的技能在。
“身無修為”的啞叔留在石臺上,也並不可疑。
在用弩箭直指溫暖暖的那個瞬間,雲昭確實想過,是不是可以再相信晏哥哥一次。
這些日子,她總是誤會他。
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總能給她合理的解釋。
‘你不能這麼踐踏我的心啊雲昭’——他顫抖的嗓音猶在耳側。
隻要她再相信他一次,親手殺掉溫暖暖,一切誤會自然煙消雲散。
她和晏哥哥,似乎真的還可以回到從前。
那麼多年的感情,那麼深厚的信任。
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一切細微舉動,都在證明他愛她。
他已為她制造了近乎完美的條件,難道真不值得她再信一次、再賭一次?
——幸好她賭對了。
*
近乎凝固的時空終於破碎。
“阿娘!阿娘——”
溫暖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踉跄往前衝。
啞叔沉默地守在她身側,替她防備雲昭。事已至此,繼續隱藏已經沒有意義了。
雲昭唇角勾著懶散疲倦的微笑,隨手把輕弩揚過肩膀,往後一扔,然後將雙手抬在身側,示意自己無害。
“蝼蛄鑽進她嘴裡了,嚇我好大一跳。”雲昭語氣輕飄飄,一點兒都不真誠地說,“還好我反應快。”
溫暖暖氣到渾身顫抖:“你、你……”
“別你你我我了,”雲昭皺著眉指責,“沒看見你娘都快死了嗎?你怎麼做女兒的!”
“你!”溫暖暖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原地厥過去。
“阿、阿娘!阿娘——”
“嗬……嗬……”
溫母在地上抽搐掙扎。
她痛苦地抬手捂著喉嚨,張大嘴巴,唇角鼻孔都在往外溢血。
溫暖暖撲跪在地,顫抖著雙手,伸向溫母,卻不敢碰。
“阿娘、娘!別嚇我,別嚇我!阿娘!”她急病亂投醫,抓住啞叔的褲腿,仰頭盯向他,“救救阿娘!救救她!給她輸真氣,快!快啊!”
啞叔的視線在溫母身上停了下,輕而堅定地搖搖頭。
沒救了。
這一擊又準又狠,斷了喉管,裂了頸骨。
神仙也救不回。
“不!”溫暖暖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聽!我不聽!你什麼都不要說!我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