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脆生生地:“阿爹!”
心懷鬼胎的雲滿霜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狼狽拖過太師椅,強裝鎮定往裡一坐,清了清嗓子:“又胡鬧!”
“沒胡鬧!”雲昭跳上書桌盤腿坐著,掌根撐著桌面,俯身盯向雲滿霜眼睛,“阿爹你是不是見過晏南天!”
雲滿霜下意識繃直脊背。
“他在路上堵你對吧。”雲昭一眼看透,“他都怎麼忽悠你的?說來我聽聽!”
雲滿霜板起臉:“沒大沒小,快從書桌上下來!”
雲昭根本不聽,她把雙腳一晃一晃,眯眼望天:“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阿爹剛知道不張嘴會鬧陳年老誤會,這才兩個時辰,又要重蹈覆轍啦!”
雲滿霜悶了半晌:“這次不一樣。”
雲昭把腿盤高了些,單手託住腮,長長嗯道:“晏南天居然有本事說服阿爹,同意他享齊人之福?”
雲滿霜:“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昭無語:“阿爹,你知不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樣’的意思。你就說吧,你是不是同意了他,既娶我,又娶溫暖暖?”
雲滿霜:“……”
這個男人自幼接受的都是身為一家之主應當如何扛事擔責的大男子教育。
凡事都要放在自己肩膀上,絕不推卸責任,絕不給自己找任何理由。
是就是是,否就是否。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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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頭道:“是。但……”還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雲昭震聲打斷:“雲滿霜!你答應別人的事,怎麼能跟放屁一樣!”
雲滿霜:“……”
放眼整個大繼,敢吼老爹的恐怕就這一根獨苗苗。
雲昭拔高音量:“你信不信阿娘扒了你的皮!”
“你阿娘……”雲滿霜終究憋了回去,隻道,“你阿娘那裡他會去說。他也會自己給你解釋。”
雲昭氣笑:“好你個晏南天!真有你的哈!”
雲滿霜:“……”
他就說吧,這小魔王方才就是裝的,看看她,哪還有半分可憐樣?
雲昭冷笑:“讓我與旁人共侍一夫?他這輩子都不要想!”
雲滿霜倒也並不堅持:“阿爹明白。你若不肯,阿爹來想辦法退了這門親事便是。畢竟是他有錯在前。”
至於其他的事,便由他自己想辦法扛起來解決。
無論形勢多麼艱難,犧牲女兒,也絕非大丈夫所為——他能被勸回來,隻是因為信得過晏南天為人,也知道這兩個孩子感情好。
“阿爹……”雲昭狐疑,“咱們家,是被忌憚了吧?”
雲滿霜板起臉,揮手撵人:“小孩子家家,瞎說什麼。滾蛋去睡。”
*
雲昭才不睡。
她獨自離開雲府,動身前往舊日庭。
舊日庭位於九重山,途經東華宮時,剛好看到宮門打開,晏南天一面偏頭交待左右,一面大步踏過門檻。
猝不及防間,二人視線相對。
晏南天雙眼發亮,驚喜難掩:“阿昭?”
他疾步走到她的面前,垂眸看她。
他了解這個姑娘。能來見他,便是還願意聽他解釋的意思。
他唇角壓不住笑,故意道:“做什麼來了?”
雲昭彎了彎眼睛:“來找男人!”
晏南天瞬間錯愕,呼吸心跳都停了下:“……”
“但不是你。”雲昭衣袂一甩,揚長而去。
半晌,晏南天扶額失笑,偏頭示意:“跟她去,離遠點,護好了。”
“是!”
雲昭來到舊日庭灰白的殘垣斷壁間。
夜幕已降,“男人”果然坐在那裡。
嚴格來講,這位大概不能算男人,而是個男鬼或者男神。
雲昭走到他身旁坐下。
偷眼一望,這人側顏黑白分明。
臉極白,眸極黑,唇色也濃,月光下看是暗黑色澤。
相當符合魔神身份。
雲昭開門見山:“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悔婚?”
他望著遠處紅光入雲的通天塔,過了一會兒才懶聲回道:“說好了送你一卦。”
雲昭:“……你這叫強買強賣!”
他笑:“我很靈的。”
雲昭:“靈也不要!我命由我不由天,不算!”
他低低地笑著,散漫拎起冰冷瘦硬的手指,敲了下她肩膀。
雲昭:“……又來!”
*
星光下的舊日庭消散在眼前。
陽光明媚,雲昭站在玉液湖畔,看到一隻裝飾著金龍鸞鳳的遊舫靠向湖岸,香紗飄蕩,女子的嬌笑聲聲傳來。
岸邊有個宮裝女子,面容清麗雅致,乍看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她身邊跟著個小太監,小太監臉上塗得鉛白,低著頭,小手拉著那個宮裝女子的裙。
雲昭自己從來不守規矩,也沒覺得哪裡不對。
“喲喲喲~”遊舫上傳來女子的嬌呼,“陛下,這採女跟望夫石似的,就在這兒守著您哪!您還不趕緊邀她上來玩兒!”
彩紗翻飛,雲昭認出了遊舫上的宮妃是誰——三庶人的生母,秦妃。
岸邊那採女嚇了一跳,趕緊斂衽行禮。
“沒的就愛亂吃飛醋,你是個醋壇子精轉世的吧。”一身明黃常服的帝王笑呵呵道。
秦妃把人認了出來,秀目一轉,哼道:“我當是誰,不就是那個心地善良,特特照顧一隻斷翅小蝴蝶,成功吸引到陛下注意的那宮婢麼!”
雲昭恍然。
宮婢。死在秦妃手上的宮婢。
那不是晏南天他生母嗎?
採女被叫上了遊舫。
她有意無意用身體擋住小太監,規規矩矩跪坐在一旁,垂著頭,盡量不惹人心煩。
遊舫劃向湖心,一搖,一蕩。
“陛下,”秦妃果然要搞事,“您說這些人,都是真單純還是假善良,誰能分得清呀!”
帝王輕笑:“那可得要生死關頭才說得好。”
秦妃嬌笑:“不如我們來試試?”
帝王一味寵溺:“愛妃想如何試呀?”
秦妃眼珠轉了轉,令人用玉盆,從舷邊盛來滿滿一盆水。
“你!”她指著採女身後的小太監,“待會兒給我把她的頭摁進那個盆子裡去。”
她勾著嫣紅的唇,壞意道,“陛下,您看這樣如何——倘若她憋不住掙了出來,便殺了那個小太監!”
採女大驚失色,急急跪地磕頭,卻不敢出聲求饒。
小太監整個呆在那裡。
秦妃陰惻惻冷笑:“還等什麼,動手!莫非,你們兩個膽敢抗旨不遵?”
採女爬了起來,重重拽了一把小太監的衣袖,衝著他輕輕點頭。
她悄聲快速對他說道:“陛下定會適可而止的,放心吧!”
小太監猶在發愣,嘴皮子不住地抖。
“快呀!”她定定盯著他。
採女見他不動,便自己往地上一跪,抓起小太監的手,放在自己頭上。
她自己把臉埋進了玉盆中。
秦妃嬌聲大笑起來,嚶嚀撲向帝王懷,素白纖手撥了荔枝喂給他吃。
二人你逗我,我逗我,根本不覺時間流逝。
遊舫在湖心,晃一下,蕩一下。
小太監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幾次張口欲喊,採女垂在地上的手掌卻重重攥他的腳踝,不許他說話。
“好心的採女,”秦妃單手在唇邊擺了個喇叭,“這才哪到哪呀,你連蝴蝶都能救,為了小太監的性命,可要好好堅持呀!”
她撲向帝王,嘴噙了果肉,哺給他吃。
二人便咕咕嘰嘰地親吻起來。
小太監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一道道汗水劃過他塗得鉛白的額頭,眼睛下方涼涼兩道清澈長痕。
沒有人能在水裡堅持那麼久。
採女一動也沒動,沒有掙扎,沒有抬頭。
她隻要往上稍一抬頭,就能輕易頂開小太監那隻根本沒有使上一絲力氣的手。
但她沒動。她似乎一點兒都不難受。
足足半刻鍾。
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淹死了自己,在一個小小的玉盆中。
遊舫在湖心一搖,一蕩。又一搖,又一蕩。
帝王從頭到尾沒有看過採女一眼,也沒看過小太監一眼。
他自然沒能認出來,這是自己無數兒子裡面,不受寵,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一個。
雲昭卻是認出來了。
小太監,晏南天。
雲昭怔怔地:“他扮成小太監,偷偷與生母見面。沒想到遇上了這種事。”
魔神點頭:“是不是挺可憐?”
“嗯。挺可憐的。”雲昭明白了,“晏南天他,不是暈船。不,他是暈船。”
難怪每次坐飛舟啊,船啊,他臉都那麼白,人都那麼難受。
必是陷在這場噩夢裡面了。
魔神微笑道:“歉疚嗎。心疼嗎。”
雲昭錯愕:“又不是我害人,為什麼要歉疚?天下可憐人那麼多,我見一個就心疼一個,我還活不活了?”她越說聲音越大,“你看這秦妃多囂張,後來還是我幫他鬥死的呢!他謝我都來不及!”
鬥篷微偏。
他似是觀察了她一會兒。
雲昭揚起臉,理直氣壯。
半晌,他無聲嘖道:“這狼心狗肺的小表情,可真招人喜歡。”
第37章 紅鸞星動
溫暖明媚的陽光下,採女變成了一具冰冷蒼白的屍體。
遊舫靠岸,意氣風發的帝王大笑著抱走了秦妃,一眼不曾回頭看。
訓練有素的宮人悄無聲息上前處理屍身。裹好,扛走。全程沉默不語,目光沒有任何交流,手法熟練利落。
“小太監”慘白著臉,瘦弱的身體痙攣般顫抖。
他的面孔灰敗無神。
他木然注視著這一切,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看著像是馬上就要死掉了。
但是雲昭知道,不久以後,自己會在宮宴上邂逅這個人。
她見到晏南天時,他已經變得穩重、內斂而溫和,像個小大人一樣,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回答旁人的問話。
仿佛他的生命中根本不曾有過這麼一段無聲而慘烈的遭遇。
後來提及“病逝”的生母,他隻是輕搖著頭,低低說一句:“沒怎麼見過生母,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他生母的死與秦妃有關,這事兒還是雲昭自己打聽出來的——當然,透露消息的那位宮妃也沒安好心,隻不過是想借刀殺人。
但沒關系,雲昭樂意做刀,樂意給晏南天報仇。
鬥死秦妃後,晏南天並沒表現得多麼欣喜,完全不像大仇得報的樣子。
雲昭一直都以為他和生母沒什麼感情。
直到今日。
“晏南天,他可真是個人物啊。”雲昭感慨不已,“我囂張跋扈的樣子像極了他的殺母仇人,他居然也能忍我,還能那麼真心實意地衝我笑。”
那天她當著晏南天的面把溫暖暖的腦袋摁進水裡,這場景他該多麼熟悉。
可他隻彎著眉眼,笑得雲淡風輕。
他還不疾不徐地教她,自己扇自己耳光與被別人扇耳光,都有哪裡不一樣。
雲昭心情復雜。
‘晏哥哥,你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
*
雲昭終於知道晏南天為什麼總是那麼正經了。
這些年,她和他有許多機會單獨相處。
情投意合、孤男寡女,雲昭並不抗拒親近,他卻一直守禮到不行,連親吻都不曾有。
原來不是因為君子端方,而是因為他有心病。
在他生母痛苦地窒息身亡時,皇帝與秦妃就在不遠處又啃又摟,整個遊舫上都是奇奇怪怪的聲音和味道。
雲昭看得清楚著呢,那兩個人雖然沒脫衣裳,但是衣擺下面那堆暗潮洶湧的小動作卻比脫了衣裳還過火。
玩得賊花。
晏南天他能不惡心?
他恐怕一輩子都掙不脫那些陰影。
半晌,雲昭怔忡道:“這個婚,更是非退不可了。”
魔神:“怎麼說。”
雲昭理所當然:“我又不是聖人,我有七情六欲的啊!總不能年紀輕輕就守活寡?”
他:“……”
這思路,一般人還真跟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