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燃盡的香灰層層疊疊,整座殿中氤氲著濃霧,眼睛隻能半睜半閉。
雲昭剛踏進門檻就看見了太上本人。
他倒坐在神龛上,吃供品。
黑色鬥篷垂下案桌。
旁人忙著分列左右,取香燭祭拜。
雲昭獨自湊上前,幽幽道:“吃供品會被揍。”
這個她很有經驗。
他偏頭看她,假假地勾唇笑:“吃自己的不會。”
雲昭恍然:“哦……”
他好心給她遞了個橘子:“請你吃,別客氣。”
雲昭偏頭看他。
鬥篷陰影依舊遮住他半張臉。
霜白的膚色,無瑕的骨相,與方才煙火中的一眼萬年完美重合。
悠遠的冥鈴聲中,雲昭淡定問道:“太上是你?”
“是我。”他重重點頭,“但是。”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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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能幫你那一卦。”他嗓音帶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哦……”
“不過。”他又說。
雲昭按捺住想打人的衝動,語氣陰惻惻地溫柔:“不過?”
他豎起一根硬瘦的手指,一下一下點在神龛邊緣,張嘴就是一通抱怨:“那些神官是真的很煩人,每次回來就拼命往我手裡塞暖爐,好燙的那個香爐,乍冷乍熱手都要裂開。還有裡面非要擺個香丸,我最討厭那個檀心引——”
他抬手一指,“看,又來。煩人到不行。”
雲昭循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見幾位白袍神官跪坐神殿邊上,無比虔誠地燻蒸暖手爐。
神官們手執細長的紫金勺,悉心從玉匣之中挑出小撮小撮的昂貴香料,撥成完美無缺的形狀,一點一點納入香丸之中。
旋即又將香丸置於爐中,燻出一朵又一朵祥雲。
一看就知道是神祇專用的制式。
“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他道,“你替我擋了那爐子,我想‘我’會樂意幫你一點小忙。”
他把手上的橘子拋給她。
雲昭剛捉住這隻橘子,便聽得殿外一陣齊聲唱頌。
頭戴神冠的颀長身影出現在煙火正中。
隻眨了個眼的功夫,太上正神便越過門檻,踏進自己的神殿。
在皇帝的帶領下,眾人齊齊俯身:“太上尊者!”
雲昭大大方方望過去。
這臉,果真像個布袋戲裡最漂亮的人偶。
他沒有任何表情,瞳眸漆黑淡漠,世間萬物皆不入他的眼。
正面更好看,也更六親不認。
神官們低低唱著咒,垂頭迎上前,跪在他左右,用拂塵小心地拂去華服袍角沾到的飛灰。
一舉一動,無不虔誠之至。
一番清潔掃灑之後,隻見左右兩旁果然躬身碎步迎上來兩名神官。
他們各將一隻紫金暖手爐塞給這位剛從寒風中夜遊回來的神祇。
雲昭挑眉去看。
隻見太上並無任何反應,一雙黑眸平視前方,仍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從他臉上絲毫也看不出半點樂意或是不樂意。
兩名神官早已習慣了,一面低唱著咒詩,一面把暖爐放進他垂在身側的手掌正中,然後一根一根握起他的手指,扣住那爐子。
——果真就像在擺弄個人偶似的。
“等一下!”
雲昭飛身上前,仰頭望去。
神殿中燈火煌煌,能夠清晰看見他每一縷頭發的紋路。他很高,身著華服,墜下的羽帶都快有她整個人那麼高。
湊這麼近,這張沒表情的臉仍然像假臉似的,無一絲瑕疵。
雲昭毫不客氣地奪過他手中兩隻暖爐。
“嘶——”
周遭傳出一整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雲昭聽到她娘捏著嗓子衝她喊:“還不快快放開那個太上!”
她偷眼瞥著這絕美人偶,大聲教訓左右神官:“外面那麼冷,怎麼能用這麼燙的爐子!知不知道手會很難受!”
旁人隻覺氣都快要提不上來了。
晏南天卻如遭雷擊。
她知道……原來她知道……每次他給她準備溫的手爐,她總是沒心沒肺沒有任何表示……原來她竟是知道的。
他用在她身上的細致心思……她不曾回報他分毫,卻這麼肆無忌憚地給了別人。
雲昭拎起爐子,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嘖。”她嫌棄道,“檀心引,燻死人,誰用這麼重的香啊?”
她提起爐蓋,扔掉一半銀炭,取出放置在嵌環處的香丸。
眼珠一轉,隨手剝了橘子,把橘皮放進裡面。
闔上香爐蓋,剛剛好。
香爐微溫,散出一陣陣清新的橘香。
她開開心心地把爐子塞給漂亮人偶:“喏!”
他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橘子味的太上。
她一根一根輕輕掰他的手指。
他的指骨異常堅硬,指節極其修長,皮膚冰冷,霜白似玉。
她完全感覺不到他“樂意”還是“不樂意”。
在她看來,這個神與剛才被神官們擺弄的時候,態度並無絲毫不同。
一樣目中無人,一樣六親不認。
很難想象祂與那個話挺多的家伙竟然是同一個。
晏南天定定看著這一幕。
從前,她總會故意使壞,把陳皮放進他的檀香爐。
她說,這樣他就會變成一個吃了橘子的和尚。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分明早已忘了呼吸,但肺腑彌漫的血腥氣,仍是一絲一縷溢入喉間。
第40章 愛屋及烏
神官們開始誦經請神。
此事究竟是神婚還是烏龍,端看這位木頭神祇會不會再“顯靈”一次。
殿中香火大熾,吟誦聲嗚嗚嗡嗡織成一片。
晏南天悄無聲息走到雲昭身側。
他偏頭,輕聲問:“什麼時候對太上殿動的手腳?”
雲昭冷不丁嚇了一跳。
緩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個紅鸞卦——他以為“神婚”這事兒是她幹的。
她勾唇冷笑:“你不信神?”
他也笑:“是你不信神。”
但凡信那麼一星半點,也不敢這麼瀆神。
雲昭表情微妙:“神都在面前了,還能不信?”
晏南天虛起雙眸,望著那道人偶般的身影,眉眼彎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這位神,他能做什麼。”
雲昭認真想了想,一本正經回答:“……能吃供品。”
晏南天噗哧笑出聲。
神龛上,那位神微微撩起鬥篷,放下手中的包子,幽怨地盯了雲昭一眼。
雲昭表情無辜,用眼神問:難道不是?
太上本神彎了彎眼睛,勾了勾唇,還她一個假笑。
晏南天蹙眉。
他看不見這番眉眼官司,卻能感知到她的情緒波動。
他敏銳地問:“看個神龛這麼高興?”
雲昭悠悠回眸,挑眉壞笑:“神龛上有他的神像啊,這就叫——愛屋及烏!”
晏南天定定盯她,眼角眉梢掛著笑,卻不達眼底。
雲昭絲毫也不虛。
“阿昭。”他懶聲開口,“騙騙別人可以,不要把自己也騙了。這東西就是個被符文咒辭牽引的行屍走肉,真當他能娶你啊?”
乍然聽聞那個消息,他也險些被唬住。
但是過了這麼一陣,早已緩過神來。
雖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心下已然斷定就是這個古靈精怪的家伙做了手腳——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把主意打到太上的頭上。
方才她與太上那番“親近”,顯然是故意。
他低笑著,歪身用肩膀去撞她,挑眉道:“逃個婚而已,鬧這麼大陣仗。待會兒看你如何收場。”
雲昭往神龛邊一讓,冷笑著叫他名字:“晏南天。”
“嗯?”他懶懶地瞥著她。
“你讓我不要在意你娶不娶別人。”她道,“如你所願,我不在意。”
他眸色微冷:“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雲昭笑:“但我就是這個意思——無論你在不在意,我都要嫁給別人!”
晏南天微笑:“你不可以。”
雲昭也笑:“不,我可以。”
他抬手摁了摁額角。
片刻,他低低笑起來,抬手指了下前方,好脾氣地對她說:“看著吧,拿回卦籤之後,他會跟隨神官們的禱言指引,返回後殿去——控制這樣一具行屍走肉並非難事,阿昭以為呢?”
雲昭側眸瞥向神龛。
太上本神點頭確認:“太吵,隻想躲清靜。”
雲昭:“……”
敢情三千年來,木偶神一直就這麼被人用噪音撵來撵去?
怪慘的。
晏南天微微偏頭,袖手,好整以暇地用眼神點了點前方,示意雲昭一起看戲。
隻見那位六親不認的神祇在供奉寶燈的玉檀架前定定站著不動。
大神官率四名神官,舉起冥燭寶香與道幡,嗚嗚嗡嗡地吟唱請神之咒。
唱了半天經後,大神官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摘下那一支紅鸞卦籤,畢恭畢敬交到木頭神手上,換走他手中的橘子香爐。
“太上,紅鸞卦籤在此,請降神喻。”
大神官垂著雙眸,不敢窺伺神明臉色,隻靜待其變。
手握姻緣紅籤,這位淡漠的神祇沒有任何反應——他根本沒有半點要把它貼回去的意思。
片刻之後,冥鈴與誦咒聲齊齊響起。
木偶神目中無人地轉身,提步行向後殿。
大神官微微松了口氣,回身向皇帝拱手:“陛下,看來屬實是鬧烏龍了。”
太上沒顯靈,可真是阿彌陀佛,太上保佑。
萬幸太上不是真要娶妻。
屏息半天的眾人齊刷刷舒出一口長氣——都是有頭有臉的,誰也不想真給雲昭那個小魔星磕頭。
夫人們紛紛掏出香帕扇脖子:“呼……嚇死個人。”
方香君那幾個笑得幸災樂禍。
湘陽秀與雲滿霜對視一眼,也不知該喜該愁。
在場諸人中,也就一個溫暖暖重重咬住了唇,絞住衣角,遺憾得真情實感。
晃眼間,那位木頭神祇便移動到了側後殿,隻留下一個遙遠的背影。
嫌這裡太吵,躲清靜去了。
晏南天微微衝雲昭笑:“阿昭雖然逃婚失敗,我卻要被人笑話一輩子——至此,你我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雲昭冷眼望去。
四目相對,刀光劍影。
這一夜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晏南天也耗去了不少心神。
此刻塵埃落定,眉眼不禁恹恹泛起了懶色。
他從未想過失去她,更是從未考慮過沒有她的將來。
方才有幾個瞬間,當真是如墜冰窟,連心跳也消失了。
這種感覺一次就怕,他絕對不允許再有任何差池。
雲昭寒聲道:“你以為我還會嫁給你?”
晏南天笑容篤定:“你沒得選。這場烏龍之後,除了我,誰還能娶你?倘若你覺得下月初二太遲,我可以奏請父皇將婚期提前——明日緊了點,後日如何?”
他微偏著頭,眸中有笑有嘆。嘆她不懂事,笑她太天真。
“阿昭,”他垂眸,想拉她的手,“答應我,往後不要再往任何香爐裡面放橘皮,包括我的香爐——你知道的,我心眼很小,會記仇。”
他已勝券在握,甚至懶得掩飾惡意和佔有欲。
雲昭冷冰冰沉下臉。
她向後一閃避開他的手,正想張嘴罵人,忽地聞到了淡雅橘香。
眼前陡然一花。
一襲華袍撞入眼簾。
她的身前憑空出現一道瘦高的人影,沒有預兆,悄無聲息,連風都不曾帶起。
簡直活像撞了鬼。
隻見這“鬼”面無表情,目空一切,隻平平抬起手臂,“啪”一聲,將手中的紅鸞卦籤直通通貼在雲昭腦門上。
——就像用符紙封了個僵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