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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陽文帶來的那些龍髓並沒有查出問題。
身為頭號嫌疑人,大舅舅湘陽文被收押進了大牢——他自己也願意全力配合調查。
湘陽氏家主夫婦與其餘人等都回到了雲府,禁衛軍守住雲氏府山,雖未明著硬來,卻也是明確軟禁。
無令不得擅出。
人不喝水,至多可以活十天左右。
“我要救阿娘。”雲昭皺眉搖頭,“我想不到她怎麼染到的疫?”
東方斂面沉如水:“你要做的不是找兇手。”
雲昭用力定下心緒,凝眉望他:“嗯?”
“此疫不可解。”他道,“想救人,除非能解三千年前的謎。”
雲昭雙眼微亮:“不錯,三千年前的大疫發生在平、宿二地。我們炸了那裡的廟,拿回你的記憶!”
他偏頭,盯她片刻。
“喂,”他很認真地問,“你就不懷疑是我在算計你?”
魔神,大疫。
逼著她再次動手炸廟。
“無所謂。”雲昭道,“若是你害阿娘,我連你一起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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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東方斂輕嘆,“這媳婦,真夠勁。”
第48章 太上追妻
突發惡疫,事態緊急。
皇帝即刻戒嚴京都,敕令大都尉秦真帶領御醫首座張蟲亮、大內高手順德、擅長尋覓蛛絲馬跡的啞叔一幹人等,隨同雲昭前往平、宿兩州調查。
雲昭帶上活地圖陳平安、鑽地龍遇風雲,以及雲滿霜交給她的親衛十餘人,匆匆趕往登雲臺。
烏泱泱兩隊人馬在行天舟前碰頭。
雲昭掃過一眼,大多是熟人。
見著老上司順德,“失蹤”多日的陳平安抬手撓撓頭,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順德懶得說他,隻當這小太監死了。
御醫院張首座便是被雲昭叫做“葫蘆老頭”的那位。他光亮的禿瓢腦袋像個大葫蘆,腰間還常年懸著個寶貝得不得了藥葫蘆,乍一看,仿佛是兩隻葫蘆之間掛了件長衫子。醫術倒是頂好的。
啞叔憨憨站在一邊,依舊沒有存在感。
舷邊扶刀而立的也是個熟人,東華宮侍衛長老趙。
雲昭一眼掃過,沒看到本該帶隊的大都尉秦真,不禁眸色微冷。
果然,剛抬頭便見晏南天從四方閣中走了出來。
他今日穿了件繡滿雲紋的銀色袍子,外罩白狐大氅,臉色蒼白之中透著不正常的酡紅,似是高熱未褪。
見著雲昭,晏南天淡笑頷首:“秦都尉另有要事,父皇令我替他帶隊,全力配合你調查。”
雲昭心憂湘陽秀,沒功夫與他計較耽擱。
她大步踏上行天舟,偏頭道:“不必拜太上,直接出發。”
“那怎麼行?”溫暖暖從晏南天身後走出來,望向雲昭的目光盛滿了挑釁,“萬一又是個大兇……哎呀!”
溫暖暖假裝失言,怯生生地掩住櫻唇。
雲昭知道,這是報復她來了。
上次去救溫暖暖她娘,出發之前求了個大兇香。
今日雲昭她娘出事,溫暖暖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雲昭冷淡瞥過去一眼。
“動動腦子。”她傲慢道,“太上是我家的,我要什麼香,就是什麼香。”
踏出一步,雲昭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回眸,唇角毫無笑意地勾起,“再說嚴嬌也不是我咒死的吧?”
她微微傾身,惡劣地壓低嗓子,“那不是我親手殺的麼。”
“你!”
溫暖暖頓時逼紅了眼眶,揚手想要上前扇雲昭耳光,被晏南天一把擰住胳膊,甩到身後。
雲昭從他身旁越過。
她其實真有點搞不懂這個晏南天。
他顯然不喜歡溫暖暖,打心眼裡嫌棄。
他把溫暖暖娶進門倒也可以理解,不過就是那些利益權衡的事兒。但他為什麼總要讓溫暖暖出現在雲昭身邊礙她眼睛呢?
為了讓她吃醋?顯然也不像。
雲昭淡淡移走視線——不關心。沒興趣。
晏南天跟在她身後,輕咳著說道:“湘陽夫人看著我長大的,她有事,我和你一樣焦心。”
雲昭不理。
行天舟嗡嗡轟鳴,左右微晃,漸漸向上浮起。
晏南天大步趕上雲昭。
他側眸對她說道:“阿昭,太上不是什麼都能保,疫區情況復雜,酒囊飯袋又多,你需要的是能夠幫你統籌安排的人。”
雲昭敏銳寒聲:“你在威脅我?”
“哪裡。”他誠摯道,“隻是告訴阿昭,能幫你的人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你想想,誰能幫你及時調動當地官差、守軍與醫師?誰能破解那些封印,幫你深入神殿底下查探?自己想一想。”
腳下行天舟輕顫。
她意外發現,他神色平靜,“暈船”之症竟然不治而愈。
晏南天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輕笑道:“多虧了阿昭的錐心一擊,其它小傷小痛,自然也就不是事了。你放心,我對你沒有記恨,更不會公報私仇。”
他在眼睛在說:‘離開了神龛,所謂神妻又有什麼意義?來呀,哄著我,同我虛與委蛇,好好相處,攜手合作。’
“來吧。”他偏了偏頭,“我手上有些情報。來看。”
他微笑著越過她身邊,先她一步踏進了四方閣。
他要坐上主位,像往常那樣掌控一切。
溫暖暖咬住嘴唇,想要搶在雲昭之前追上晏南天。
“夫君等……啊!”
溫暖暖一鼻子撞在了晏南天背上。
晏南天定在那裡,僵若木雞。
隻見四方閣中的主位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不,一個神。
沒有人知道太上正神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行天舟上的。
祂周身冰冷,面無表情,垂著一雙淡漠慈悲的眼,仿佛一座被供在正位的神像。
雲昭踏進四方閣,也是一呆。
耳畔響起某個鬼神生無可戀的嘆息。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總之如你所見,我就是在這裡了。”
雲昭:“……”
這一出意外讓四方閣中的氣氛變得十分詭異。
晏南天額角綻出青筋,緩了片刻,強行按捺住性子,將雙手疊於額前,俯身向太上行禮,然後鎮定地落坐東側。
溫暖暖顫著唇,瑟縮到晏南天身後,雙手輕輕拉住他垂在一旁的廣袖。低著頭,半聲也不敢吱。
雲昭抬眼一瞥,隻見木頭神給她留出了右手邊的位置。
她摸到他身旁坐下,很矜持地保持了一臂距離。
“過去點。”
鬼神卻不消停,老實不客氣地往她身邊一坐,把她往裡擠。
雲昭:“……”
她往木頭神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位置。
還沒坐穩,他又擠她:“再過去點!”
雲昭:“……”
她面無表情地和他的神身挨在了一起。
隔著大紅吉服,感覺到他的手臂冰冷堅硬。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全然就像是霜玉雕琢的假手,很難想象它是如何在她身上制造了那些青手印。
隊伍成員陸續踏入四方閣。
進一個,呆一個。
“張蟲亮,見過太上尊者。”
“哎呀,太上與神妻真是伉儷情深~羨煞老奴!”
“啊啊啊啊啊——太上!”
“見過太上。”
眾人恍惚落坐,面面相覷,誰都回不過神。
雲昭輕咳一嗓子,出聲主持大局:“諸位手上都有什麼情報?匯總一下。”
晏南天手上是京中加急的調查結果。
基本可以認定,京都第一個惡疫感染者趙員外就是因為食用了湘陽文出售的龍髓而出事。
趙員外與老妻共用晚膳之後,去了小妾的住處,在小廚房煮龍髓湯,與小妾共食。
隨後他與小妾雙雙染病,老妻得以幸免——區別僅是那龍髓湯。
但奇怪的是,湘陽文手中剩下的龍髓卻未能查出任何問題。
湘陽秀的疫病就染得更加蹊蹺了。
她出發之前還好好的,竟是在太上殿染的病。
她並未碰過任何吃食,身旁也沒有出現過任何異狀。
隻她一人出事,離她不遠的外祖一家都沒有染到。
雲昭把情報擲回了案桌:“沒有線索。”
晏南天淡笑著推出另外幾份線報。
從江東、平南與宿北三地傳來的情報就一目了然——每一處惡疫源頭,都是買過龍髓的人家。
晏南天垂著眼睫,語氣聽不出有沒有嘲諷:“若硬將湘陽文摘除在外,那確實沒有線索。”
雲昭隻點點頭,並不與他爭。
御醫張首座拱手道:“可以確定,此次惡疫正是三千年前曾有過記載的大疫。三千年前的大疫始終未能找到解法,最終染疫者全部死絕,千裡地域淪為死地,數十年之後才陸續有人口遷入。”
他長嘆一聲,搖頭道:“就連當時的神明,亦是無計可施。”
說到這個,立刻就到了小太監陳平安擅長的領域。
他一直偷瞄雲昭,躍躍欲試想發言。
雲昭揚了揚下巴:“陳平安你說。”
陳平安騰地起身,雙手並在腿側,十指緊貼褲縫,大聲說道:“三千年前,平南與宿北被稱為‘神平’與‘仙宿’,供奉著一神一仙,他們是一對道侶。神平為男,仙宿為女。”
“那二位可謂神仙眷侶,恩愛非常。可惜在一次大震中,仙宿女為了拯救百姓而隕落,神平男趕到時,她早已香消玉殒,隻用自己的殘軀替百姓撐起了一方穩固的小天地。”
雲昭感嘆:“這是個好神仙。”
陳平安用力點頭:“神平痛不欲生,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要讓亡妻復活。甚至還求過當時世間第一神,也就是那位修為通天、萬民歸心、天下無敵、金質玉相、舉世無雙的至尊人皇!”
雲昭:“……”
偷眼一瞥,隻見那鬼神單手支頤,唇角勾起神秘的微笑,聽得津津有味。
陳平安也偷瞥了那位一眼。
可惜瞥錯了神,木頭神身並無任何反應。
陳平安倒是一點兒都不尷尬也不氣餒,繼續大聲說道:“人皇卻隻回了一句……”想了想,給翻譯成了大白話,“他隻擅長殺人,不擅長救人。哎!就連這位世間最強大的存在都沒有辦法,那便是誰也沒有辦法了。”
雲昭問:“那後來呢?”
“仙宿女本是為救人而死,神平也甘願為她散盡香火,這份情義最終感動了天地,仙宿女竟然真的復活了!但是!”
雲昭:“……”
但是她真的會打人。
幸好陳平安隻是喘了口大氣:“就在人家夫妻即將團聚的時候,魔神來了!那個世間最陰險、最無恥、最混帳、最不是東西的東西!他!竟然降下瘟疫,制造千裡大疫,百萬伏屍!太慘了,太慘了,太多人見證那起慘案,就是那該死的魔神制造了慘絕人寰的災禍,就是他收割了那些人!要我說,千刀萬剐都不為過!剁剁剁!”
雲昭:“……”
很好,剛拍了半天的馬屁,正好抵消。
雲昭望向東方斂。
他用手指撐著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
眼看小太監還要跳腳再罵,雲昭趕緊打斷:“停。那對夫妻呢?”
陳平安搖頭:“至死都沒見上一面。”
雲昭:“哦。”
“說起這個,倒是有份不那麼重要的情報。”晏南天道,“宿北有位名叫陳楚兒的醫女,聲名遠播,人稱‘小仙宿’,坊間都誇她是仙宿女轉世。”
“篤。”
雲昭的肩膀被敲了下。
東方斂幽幽抬起一雙黑眸:“你小舅舅湘陽敏的‘真愛’,正是這個陳楚兒。”
雲昭眸光冰冷一閃。
他動了動眉尾,輕輕晃了下臉。
“你小舅母為了你娘,在向我祈禱。”
“你小舅舅為了陳楚兒,也在向我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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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陽敏半夜被吵醒,衝著妻子林詞蘭大發脾氣。
“吵吵吵!娶了你這種人,我壽命都要短十年!”他將被褥一掀,閉著眼衝她吼叫,“昨日大半夜吵著要吃燕窩,今日又要作什麼妖!不就是個懷孕而已,你是把自己當什麼金貴娘娘了,啊!”
睜眼一看,卻見林詞蘭雙眼通紅,似是哭了許久。
湘陽敏呸道:“真晦氣,大半夜的,哭哭哭,哭什麼哭!”
林詞蘭壓著哽咽,輕聲回道:“夫君,昨夜對不住,隻是突然就太餓了,我覺著腹中孩兒是想要吃燕窩……若是在自己家中,我便不叫你了,自己問廚房要便好,在外作客,我實是……”
湘陽敏不耐煩地打斷:“得了,少在我耳根子前嘮叨!你就是作的!大半夜吵吵夫君的女人,被休了都是活該!你也不看看人家,啊,人家怎麼就不像你這樣?知不知道什麼叫溫柔體貼,什麼叫知冷知熱?哪怕咳個嗽,第二日一大早人家便燉好敗火清梨湯,端到面前來!你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人家!”
林詞蘭錯愕:“什麼體貼?什麼人家?”
湘陽敏自知失言,臉色微變,搖手道:“沒什麼沒什麼!趕緊去睡,別再吵吵!”
林詞蘭也沒在意,她面色愁苦:“我實在擔心秀姐姐,睡不著。”
湘陽敏呵地一笑:“你可就慶幸著吧,咱們幾個離她那麼近,萬幸沒給傳染到,要不然這會兒哭的就是你自己!”
林詞蘭脾氣再好,聽到這等沒心沒肺的話也不禁火冒三丈:“我本就在哭。不比你,心裡頭永遠沒別人,就隻裝著你自己。”
她氣恨地轉過身,“你睡你的吧,我為秀姐姐祈福,你不必管!”
“行行行,祈福是吧,”湘陽敏笑著爬起來,把被褥披在身上,“我也祈福,我正想替人祈福呢,來來來,一起吧!”
他雙手合什,默默祝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