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得到,與我沒什麼兩樣。
——承認吧,你我都是賤人!
——等到失去,才又追悔莫及!
晏南天與南君共情,南君的殘念自然也能對他施加影響。
他閉目,摈棄了殘念留下來的聲音。
他緩緩睜眼,望向懷中的女子屍體。
南君已經瘋了,他從父君東天帝那裡偷出一件名叫黃泉鏡的神器,遍尋九幽,想要追回妻子的芳魂。
然而人死如燈滅,魂魄亦是香消玉殒,哪還有什麼起死回生的辦法。
幽冥裡並沒有居住著鬼魂,那裡隻是至陰、至寒,絕無生機的死地。
南君找不到妻子,瘋得更厲害。
當晏南天發現這個瘋子在對著面前空無一物之處說話時,心下不禁一陣焦躁,隻想盡快脫離這個無聊的黃梁噩夢。
他不敢想象阿昭此刻正在經歷什麼。
他擔心她把仙宿女代入她自己,以為他也會像南君那樣對待她。
‘我不會的,阿昭。我和他不一樣,我會向你證明。’
南君的嗓子已經徹底嘶啞。
他對著面前的空氣咯咯直笑:“好呀好呀!她為了那些該死的賤民,失去她珍貴的生命……那用賤民把她換回來,怎麼不換?換呀!當然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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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騙我吧,你沒騙我吧!啊?”
“當然不會後悔!後悔什麼啊!別說區區香火信眾,你便要是殺盡天下人,那又如何啊?你隻要讓她回來,隻要讓她回來,我把這天下都獻祭給你,好不好啊?”
晏南天忽覺心底冰寒。
“誰?”他問,“你在跟誰說話?”
瘋癲的南君奪回軀體控制權。
南君嘻嘻笑著對虛空說:“看著你,它在看著你,嘻嘻……”
那一霎,晏南天當真像是被陰風吹進了骨縫。
神器黃泉鏡斜支在一旁,發出幽幽的光。
他視線微顫,望向鏡面——黃銅般的鏡中,什麼也沒有。
晏南天還未舒下一口氣,驀地意識到了什麼,頓時渾身寒毛再次倒立。
那鏡分明對著他,鏡中卻隻有一片昏黃,根本沒有他的臉。
“快,快快!”南君抱著妻子屍體,痙攣般顫抖,“收去,收去!你要的都收去!香火給你,信眾給你,都給你!你給我換她回來!回來!回來!”
他拼命搖晃那具屍。
他的嗓音已經嘶啞到殘破,眼眶睜裂,仿佛在淌著血淚。
“我要她回來——回來啊!我不要任何人了,我真的再也不要任何人了,我把她們全都獻祭掉,全都獻祭掉,好不好哇!以後再沒有一個人能跟你爭了,隻有我們倆,永遠永遠隻有我們倆!啊啊啊啊!”
他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他就這樣跪坐在殿中,抱著妻子的屍首,痛不欲生。
晏南天屏息凝神,嘗試掙脫夢境。
當他竭盡全力時,隻覺雙耳響徹著轟隆聲,仿佛天塌地陷。
剛覺出一縷松動,忽見懷中女屍驀地一彈,睜開了雙眼。
“嘶……”
麻意直衝天靈蓋。
仙宿女,活了。
晏南天瞳仁顫抖,緩緩抬眸,硬著頭皮環視周圍虛空。
那是個……什麼東西?
南君與一個什麼東西,做了交易,成功復活了仙宿女?
一時隻覺心膽俱駭。
南君欣喜若狂,發瘋一般抱著仙宿女,劈頭蓋臉地親吻她。
晏南天卻很快就察覺了不對勁。樓蘭海市的經歷告訴他,這仙宿女,並非復活,而是成了一具活屍。
她怔怔抬眸,呆滯地看向他。
“夫人,夫人!你回來啦,回來啦!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從此永遠在一起,永不再離分!”
南君踉跄起身,抱著她直轉圈,一邊哭,一邊發出嘶啞沙嘎的大笑。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會犯!我們回到從前,回到從前好不好?你對我笑笑,對我笑笑,好不好?”
他放下她,卑微地伏跪在她身前,像狗一樣乞求她的原諒和憐憫。
她微微牽動唇角——晏南天知道,活屍都很老實,很聽話。
南君愉悅到渾身激顫:“夫夫夫人!你,你說原諒我,說原諒我,好不好?”
她動了動唇:“原諒你。”
聽到這句,南君幾欲暈厥。
他在巨大的美好幻夢裡沉溺。
他摟著她,吻著她,一直絮絮與她說話,說他們兩個人的過往。
晏南天隻覺心頭冰寒。
這二人是青梅竹馬,他們經歷過的,他自身也多有經歷過。
他們的感情也曾像他與阿昭一樣美好,他們的結局,仿佛預示著自己與雲昭的宿命。
阿昭性子更烈。湘陽秀染疫,她竟連水也不喝。
晏南天怔忡失神時,神殿之外傳來嘈雜亂聲。
疫。
平南至宿北,千裡大疫,降臨。
南君猶沉浸在美夢之中,仙宿女的活屍已木然掠了出去。
“不,不不!”
他急忙將她抱回。
“那些人該死,他們都該死——隻有他們死了,你才能永永遠遠留在我身邊,永永遠遠!什麼也不要看,什麼也不要聽,隻要幾日就好了,隻要幾日就好了……”
他摟著她,反反復復說著同樣的話。
活屍的舉止遵循生前的慣性。
她緩緩轉頭看向他:“我……害死……人們?”
南君神色猙獰:“不,是他們害死了你!是他們欠你的!”
她僵硬搖頭,起身要往外面走。
“我不會再放你走了。”他扯唇怪笑,將她禁錮入懷,“上次就放了你,險些成了一生之憾,你以為我還會再讓你離開我身邊麼?”
“乖,”他胡亂地親吻她,“乖乖的,留在我身邊,很快,很快一切就結束了,很快的。”
她修為遠不及他,成為活屍更是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時間點滴流逝。
外面的哀鳴愈來愈悽厲,隻側耳聽到些許,便知慘絕人寰。
她的眉頭越皺越緊。
她伸出手,緩緩拍打自己的腹部。
晏南天低頭一看,隻覺血液冰凍,遍體僵硬。
她的腹部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外鼓脹。
“沒關系,沒關系。”南君安撫她,“這隻是小小的代價,隻要把它生下來就好,我不會嫌棄你生過。”
“我不要害人……我不要。”她慢慢搖頭,神色愈加悽苦,“它,害人,我不要。”
他笑著摟住她:“你沒得選,夫人,你沒得選。聽我的就好。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來,我不會容許任何意外發生。你可知道我求了多少人,我連東方斂都求過,但是他們都沒用!”
“人……皇。”她艱難地思索,“人皇,對百姓,好。”
南君嗤道:“不過是搶奪香火的偽君子罷了!”
她緩緩搖頭:“不是。人皇,真對百姓好。我求人皇,消解苦厄,渡平南宿北……”
南君封住了她的嘴。
晏南天眸光劇烈地閃。
人皇,太上!
他的一生之敵。
“轟隆——”
*
仿佛天塌地陷,劇烈震蕩令幽暗地宮的地表如綢緞般起伏。
雲昭與陳平安騎在龍頭,一人抱著一隻龍角,飛速掠過一片片落石浮土。
陳平安把身軀一下一下用力往前拱,尖聲催促遇風雲:“快快快!動靜這麼大,他們很快要被震醒啦!被人發現我們溜出去炸廟那就完蛋了!”
龍身嗖嗖嗖穿梭在地下,順著崩塌不絕的太上廟地底,飛速鑽進隔壁鄰居南君墓,向著地宮主殿飛掠。
雲昭心髒怦怦亂跳。
緊張!激動!
就在東方斂把地宮眾人的神魂同時拉入幻象之時,她與遇風雲、陳平安三人便火速遁出地宮。
遇風雲化出真身,從地下打洞潛入太上殿。陳平安和鑽地龍去刨骨灰壇,雲昭潛入神殿倒畫大封咒。
借著這刀鋒般的時間差,果斷又炸一座廟!
此刻功成返回,陳平安刺激得頭發全部豎了起來。
“快!快快!你這個龍,跑快啊!”
遇風雲悶頭猛蹿。
那邊的恐怖震蕩一波一波襲過來,整個地宮都在嗡嗡搖晃。
“唰——唰——唰——”
掠過白玉橋,龍身一蹿,直飛地宮主殿。
最猛烈的一次震蕩來襲——殿中眾人一個驚顫,幽幽醒轉。
遇風雲騰身掠過殿檻,匆忙化回人身,三個人像炮彈一樣,抱團摔進了墓殿中。
“嘭嘭嘭嘭!”
三人連續翻滾,與剛脫離幻象的眾人以及遍地陪葬屍首滾成了一大堆。
陳平安尖叫:“啊啊啊!”
眾人也尖叫:“啊啊啊啊!”
雲昭從屍堆裡爬出來,與笑吟吟站在鑾座旁邊的東方斂對上視線。
她得意地衝他眨了下右眼——輕輕松松!
“阿昭!”
晏南天陡然驚醒,疾步掠到雲昭面前。
“你……怎麼樣?沒事吧?”
雲昭看著眼前這個人,仿佛看見了一口在說話的大黑鍋。
第55章 你自己動
晏南天一瞬不瞬望著雲昭,一時竟連地宮搖晃都未能察覺。
話到唇邊,卻不知該如何對她說。
若是開口解釋自己不會像南君那樣行事,仿佛又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在她面前不再遊刃有餘——意識到這一點,晏南天心頭不禁一陣躁鬱焦灼,很想抬手扯開衣襟。
他皺著眉,用力平復心緒,啞聲開口:“南君與妻子的過往,你也看到了吧?”
雲昭微微眯眸,視線越過晏南天,偷瞥站在他身後的鬼神。
方才她去炸廟了,沒機會看南君的記憶。
這可不能被人發現。
東方斂抬起一隻手,小指與無名指微收,其餘三根瘦硬的手指懶散在唇邊一劃,示意她放心說。
雲昭:“……”
這家伙怎麼還自己發明手勢了?也得虧她看得懂。
她晃了下眼皮,漫不經心望向晏南天:“當然,怎麼?”
晏南天唇角微抿:“千裡大疫,始作俑者者竟是南君,實在出乎意料。”
雲昭心說:‘果然是南君這個王八蛋!’
她就知道瘟疫不是她家太上放的。他那個人,強勢狂妄,直來直去,大開大闔,殺人時也就是多披個黑鬥篷,哪能做這種陰險事。
她瞥向那個鬼神。
他用嘴型告訴她:“獻、祭、百、姓、復、活、亡、妻。”
雲昭眼角微抽。
這場景,就很像當初在學堂答不出夫子的問題,前排同學偷偷給她提示答案。
問題是別人也聽不見他這個鬼說話,他幹嘛要對口型?
雲昭心下吐槽,臉上冷笑:“晏南天,你是真不看話本啊。話本裡面,為救一人而獻祭天下蒼生的痴情男子可不要太多,這有什麼好稀奇。”
晏南天:“……”
他失笑,搖頭嘆道:“這樣的故事,你一定不感動。”
雲昭面無表情:“我一個蒼生,當然不敢動。”
晏南天留神著她的細微表情,見她並無怨怪他的意思,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
至少在她心裡,他並不是南君那種人。
這樣就好。
定下神來,晏南天立刻發現了不對。
周圍一片混亂。
隻見殿階之下,眾人摔得滿地都是,與那些面容慘白、七竅流黑血的陪葬屍身滾成了一堆。
群魔亂舞,烏煙瘴氣。
就連平素最為穩重的侍衛長老趙也是一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樣。
眾人臉色一個賽一個煞白,都在摳著嗓子拼命幹嘔。
晏南天皺眉寒聲:“怎麼回事?”
滿頭虛汗的老趙綠著臉上前稟道:“回殿下,方才噩夢中,被人灌下燒得滾沸的石膏藥湯,做成陪葬幹屍……嘔……”
雲昭:“……”
東方斂那幻境五感俱全,逼真到不行,這些倒霉蛋是真的慘。
其他侍衛紛紛苦著臉點頭,七嘴八舌地應和:“掙扎不開,那玩意兒就硬生生往肚子裡灌,真真要老命!嘔,咳咳咳!”
“再有片刻,怕不是要死在那噩夢裡面了!”
“太上保佑,太上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