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了下,緩緩轉動眼珠看她。
視線相對,他臉色一沉,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他正色告訴她:“那裡有很濃的屍氣,但沒有屍體。”
雲昭問:“是那些可憐的女子吧?”
他搖頭:“不。是有修為的屍氣。修為不多,但有。”
雲昭:“……”
這位人皇措辭真就一點兒不講究。
他補充道:“新鮮的。一日兩日,大概。”
雲昭咦一聲,心下隱隱有個直覺。
她望向東方斂,視線相對,心領神會。
一人一鬼徑直去找那個前日差點殺死焦尾姑娘的恩客。
他是秦都護手下的打手頭目。
*
第一眼看到青湖,沉穩如晏南天,也難免心頭驚跳了下。
這湖,很恐怖。
是的,看到它的瞬間,他心頭浮起的正是恐怖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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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湖並不是青色,而像是一口黑色的深淵巨井,陰沉沉地嵌在這片黃石大地上。
湖岸四壁極其陡峭,如井壁一般。
這四面危險斜坡上,正是大片大片的青金礦,斜著蔓延至湖中。
青湖像一眼巨井,沒有淺水區,黑黢黢望不見底。
“井壁”與水面的距離有數十丈遠。
站在上方往下多望片刻,隻覺頭暈目眩,脊背發涼。
晏南天蹙眉,盯向隨行的涼川官員:“大膽,這湖底哪來的屍身讓你看見!”
涼川官員急忙擺手解釋:“殿下,並非我等隨口胡謅,這湖水是透的,隻要月相好,月光便能穿透湖面,照進湖底——那時便能看見水底下一排排的屍,都栩栩如生的!您不信可以找百姓查問,大家都曾見過的。”
他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道:“趙宗元身邊的胡肆、陸任等人,確實是在水底,許多人都親眼見著了,京都第一次來的使者也找著了,第二次來使倒是暫時沒見著,不敢給您打包票——前幾日月相不對,是看不見的,算算日子也就今明日,您可以親自來查證。”
晏南天微微頷首,又問:“可曾派人下水探查?”
涼川官員嚇得吸了口涼氣,連連擺手:“不曾不曾。您看這峭壁,便是青金啊,人下去不就祭了青金礦?哪還能回得來呀?”
晏南天視線落向那些緩緩蠕動的、流沙一般的青色金砂。
他望了眼身後。
雲滿霜那邊的人並未跟著他。
晏南天淡聲道:“敢問楊副都,這青金礦,究竟如何開採?”
楊副都哦一聲,道:“殿下,下官也說不太清楚,這便讓礦工過來採一個,您親自驗看。去,找兩個礦隊來。”
最後這句是吩咐左右的。
晏南天淡淡嗯一聲,沿著懸崖般的湖岸緩緩踱步。
很快,便來了兩支訓練有素的礦隊。
這些人身上多少帶著點修為,個個身手矯健,利索地將腰間盤索纏在岸邊釘好的鐵樁子上,然後將鐵锹、鑿子、彎刀等器具一一別進腰間。
一架牛車駛來。
車上運著鐵籠,籠中裝著雙目無神的人。
這些人雙手被縛,串在一起,像是運到集市售賣的牛羊。
有人將他們拽下牛車,推到湖壁邊上。
礦工們動作異常嫻熟利落,兩三人抓過一個籠中人,像拎雞崽一樣提著他,配合默契地往湖壁下面跳。
“咔——咔——”
系在腰間的盤索一截一截往下延伸,將人送入“井口”。
那漆黑的深淵湖面便在腳下。
礦工懸在半空,將手中抓的那個人往湖壁的青金流沙上面摁。
楊副都護偷偷拿眼去瞥晏南天,手心裡不自覺地攥了一把汗。
卻見這位身著玄黑、面色蒼白的殿下眉眼一動不動。
他隻靜淡地望著下面,眼看著礦工將“祭品”粗魯地摁在壁上狠狠摩擦,神色卻無一絲波動。
“祭品”很快就發出了悽厲的哀嚎。
沙壁上染到一條條血痕。
晏南天不為所動,隻唇角輕微地抿了下。
憑楊副都護多年識人的經驗,這位殿下並不反感,也並不覺得眼前畫面殘忍,反倒有點隱隱不耐煩。
他微眯的琥珀色瞳仁裡隻有一片冰涼,仿佛在說:我時間很緊的,這麼慢。
楊副都護把手背在身後,輕輕揮了揮。
立刻便有更多的礦工同時行動,拎上一個又一個籠中人,怪笑著往下跳。
先下去的幾支隊伍從腰間取出彎刀,開始給祭品放血。
一刀抹過去,慘叫聲立刻消失了。
大蓬大蓬的頸血潑灑在青金礦壁上,有人大聲招呼:“這邊有戲,再來隻‘羊’!”
立刻有另一支隊伍蕩著盤索掠了過去。
他們十分小心,每次落腳都要用“祭品”墊著,自身絕不觸碰那流沙壁。
很快,一處飲飽人血的青金流沙開始凝固。
晏南天總算是挑了挑眉,眸中露出一絲感興趣的神色。
隻見一粒粒青色金沙像是水流結冰一樣,緩緩浮起燦爛炫美的“冰花”。
“咔、叮、叮……”
與結冰不同,這種青色金屬凝結,發出了極其清越悅耳的金鳴。
晏南天微微側耳聆聽。
又過了些時候,“冰花”消失,那一小片流金沙壁徹底凝固。
礦工們配合默契地動作起來。
“叮叮叮,鐺鐺鐺,錚錚錚!”
很快,一面三尺見方,寸把來厚的青金礦被撬了出來。
眾人小心翼翼地將它搬離礦壁,朝上方豎了豎拇指。
湖壁邊上的大力士立刻動手,喊著號子,將懸在峭壁的同伴拉了上來。
至於那些放血而死的屍?
踩踏著它們回到地表,便像扔掉髒東西那樣,將它們拋屍入黑湖。
“噗通、噗通。”
那湖水仿佛黏稠,濺起的水花特別少。
屍體緩緩向下沉落,不過呼吸之間,落入湖下一兩尺,便徹底消失不見。
被黑淵吞噬。
楊副都護再一次偷瞥晏南天臉色。
他忽地笑了笑:“看我作什麼?”
楊副都護訕訕撓頭:“下官……”
晏南天輕笑:“看青金啊。”
他提步走向那塊青色金礦。
指尖拂上去,堅硬滑涼,青燦無瑕。
並沒有被半點汙血弄髒呢。
*
雲昭一腳踢開眼前的院門。
幾個家丁模樣的圍了上來:“什麼人?”
雲昭冷笑一聲:“你們家主人,那個趙什麼呢,是不是死了!”
家丁面面相覷,瞄著雲昭身後錦衣披甲的親衛,訥訥道:“趙爺前日出去,還未回來呢。”
雲昭問:“去了青樓之後就失蹤了?”
一名看著比較機靈的家丁上前回道:“趙爺時常不回來過夜,小的也不清楚,要不,小的出去給您打聽打聽?”
“行。”
雲昭無所謂地擺了擺手。
她望向東方斂。
他掠入院中,眨眼便提步出來,偏頭笑道:“聞不到活人的氣味,感覺是死掉了呢。”
雲昭點頭,並不意外。
她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一點點微妙。
失蹤的多是修行者,像這個姓趙的,以及京都派來的人。
而死裡逃生的,卻都是中年男人和焦尾姑娘那樣的普通人。
雲昭沉吟:“怎麼感覺這個‘鬼’,在給誰打掩護似的……”
她一邊思忖一邊望向東方斂。
他挑眉笑,深有同感:“這鬼,是挺忙。”
不但給人打掩護,有人偷親媳婦被發現,也拿它背黑鍋。
第63章 謀殺親夫
涼川街頭。
雲昭:“你神身呢?”
東方斂:“不知道。”
她盯他:“你不是有身體的感知嗎,怎麼不知道?”
他隻當沒聽見,扔下一個六親不認的背影,跑到灰布帆篷下面看人家馭獸師玩蛇去了。
雲昭:“……”
趙家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僕也在那裡,鬼神見著熟人,笑吟吟湊到邊上,跟著人家一道鼓掌叫好:“這蛇養得可以啊!”
老僕看不見鬼,卻能感到耳邊涼飕飕。
他從懷中取出小袋銀子,放進一隻長臂猿猴捧著的錢簍子裡,然後顫巍巍離開。
東方斂也想打賞。
他回頭找雲昭,恰好被幾個路過的少女擋住了視線。
這幾個俏麗少女執著團扇,相互打趣。
其中一人壓著聲線問同伴:“狐面書生真那麼好看?”
同伴回道:“看那一身氣度就曉得,面具下面一定是個大美男!信我眼光!”
“你不是說他一直在青樓那兒轉悠?這能是個好的?”
“看看又沒事,又不嫁給他——沾那個的男人千萬不能要,知道嗎!”
少女嘻笑著穿過街道,留下一陣香風。
道路左右,東方斂與雲昭對上視線。
“……”
戴著狐面書生面具待在青樓的美男子,不是神身還能是誰?
東方斂唇角微抽,垮著一張帥臉掠回來。
他生無可戀地對她說:“我管不了他,但是如果你想謀殺親夫,我一定幫忙。”
雲昭擺擺手:“再說。”
她瞥他一眼,心下暗道:‘他自己沒發現,坐在青樓窗臺時,整個鬼都和平時不一樣。他隻是不記得往事了,但情緒還在。’
在那裡,他身上有淡而悠遠的寂寥和悲傷。
難道當年他還是個江湖騙子時,曾經喜歡過青樓裡面的姑娘?
他終生未娶,是因為這個?
雲昭無聲笑了笑。
多大點事。
她才不會生氣,不會傷心,也不會吃醋。
雖然成了親,但她跟他又不是那種關系。
再說她以前還喜歡晏南天呢,喜歡過別人怎麼了?年少慕艾什麼的,無所謂,根本無所謂。
雲昭笑吟吟拍了拍手:“查案!”
鬼神覷她神色,欲言又止。
默默走過幾條街,一人一鬼突然同時開口。
雲昭:“你在……”
鬼神:“我在……”
對視一眼。
接下來該兩個人一起“你先說”了。
雲昭:“我先……”
鬼神:“我先……”
一人一鬼面面相覷。
他假笑著抬了抬手,示意她請說。
雲昭也不客氣:“你在這城中有發現屍氣嗎?”
他歪身湊近,拎起指骨點了點腳下,悄聲告訴她:“全都是。”
雲昭聽得後背一麻。
“陳年老屍。”他道,“涼川十萬枯骨坑,知道吧?”
雲昭抿唇點了下頭。
史書記載,那是魔神做下的屠城血債。
“我幹的。”他陰惻惻道,“殺人不算,還把屍體埋成了一個陣,誰來誰死——你那太監講的。”
雲昭很無語地望著這個鬼。
這個失憶的家伙根本沒有意識到涼川就是他老家。
她是個不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從來也不懂得使用善意的謊言,當即便道:“你就是涼川人。”
他慢吞吞轉頭,盯著她,緩緩眨了下眼睛。
“不記得?”雲昭道,“人皇太上,涼川人氏,在這兒出生長大,在這兒做過江湖騙子,在這兒喜……”
她驀地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