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默立半晌,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啊,”他輕輕晃了下手指,換成一副輕快的語調,“倒是沒見著什麼直立的屍,騙鬼呢,有那玩意兒,嚇人不嚇?”
雲昭點頭:“哦……我就說嘛,肯定是怪力亂神。”
東方斂:“自然。”
話音還未落下,那邊已傳來驚呼。
“湖底立屍!快!快來看!”
雲昭:“……”
東方斂:“……”
她與他對視一眼,提步跑向雲滿霜。
他悠悠行在她身側,抬一隻手,拎著她小臂——怕她跑摔下去。
被這麼個鬼抓著,實在很有安全感。
雲昭一路貼著湖壁飛掠,看得雲滿霜大氣都不敢喘。
生怕喊一嗓子,反倒把她給驚下去了——就像傍晚時那一摞碗。
雲昭三步並兩步落到了雲滿霜身邊。
鬼神漫不經心松開她的小臂,雲滿霜恰好伸手拎住了她。
交接默契十足。
Advertisement
雲昭站定,低頭望去。
這一望,頓時倒吸了口涼氣,隻覺陣陣寒意蹿上脊背,直入頭皮。
麻了,渾身都麻了。
隻見月光如銀鋪灑,那淵底漆黑的水面果然變得透明。
水面之下,一具具直立的屍身清晰可見。
它們都是凍得筆直的僵屍,生前樣貌保存完好,衣物色澤分明,雖然距離太遠看不大清楚五官,但隻要是認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
這一幕難以言說地驚悚。
許久許久,湖畔眾人都回不過神來,隻聞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聲,以及擂擊著胸骨的沉悶心跳聲。
雲滿霜遙遙指向其中一人。
“胡肆。”
雲昭屏著呼吸,視線掃過湖底屍群。
晏南天也眯著眸,正在悉心辨認。皇帝身邊那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認得。
半晌,他沉沉吐出一口氣。
他聲線緊澀:“是他們,沒有錯了。都是父皇身邊的人,看,左三下六那具屍,腰間令牌都能看得見。就是他們。”
他怔怔重復了一遍,“果真是他們。”
人是找到了,局勢卻更加撲朔迷離。
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夠一次又一次穿過會吃人的青金巨壁,將一具具高手的屍身擺到湖底去?還得平安返回,繼續作案。
“不對呀。”雲昭眨了眨眼,“底下明明沒有直立的屍。”
她自然是無條件相信鬼神。
晏南天輕輕搖頭:“眼見為實。”
眼前的湖屍,確實清晰可辨。
晏南天皺眉:“除去京都來者之外,失蹤的多是涼川本地的高手。看他們的服飾便知。兇手這是特意以鬼之名,逐一清除涼川城中的修行者啊。”
雲昭望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焦尾姑娘描述的那個姓趙的。
這些屍體都被凍得僵直,距離也遠,看不出死因。
她望望天空,望望湖面。
“湖底見屍,還非得某個月相?”
她怎麼就這麼不信邪呢。
雲昭視線在半空的明月上停留片刻,然後緩緩望向青金巨壁。
如水的月光下,那青金巨壁緩緩蠕動,反射出一星又一星的微光。
雲昭驀地抬頭望月,然後斜斜望向這面碎晶般的礦壁。
沉吟片刻,視線沿著三角另一線劃出。
掠……掠……掠……
落向一處遠山。
月光落在山腰,隱隱地,那裡若有似無像是有一線反光。
雲昭心頭一動,抬手一指:“去那裡看看!”
眾人立刻向著遠山飛掠。
雲昭解釋道:“上次出海,聽漁民講過海市蜃樓,這青金詭異,說不定就能反射遠處的景象。”
雲滿霜老懷大慰:“這孩子,像我!”
晏南天:“……”
東方斂:“……”
第64章 心想事成
黃色巖土凍得堅硬,密布著碎晶白霜。
在月色下行走,每一步都踏著星星點點的光。
雲昭一行向著遠山飛掠。
登上半山腰回頭去望,隻見青湖像一眼深井嵌入地表,湖面猶如漆黑凝膠,一片死寂晦暗。
有人心驚呢喃:“這湖水,怕不是怨氣所化……”
“怎麼不是呢。”人群後方,飄出一道幽幽的、有氣無力的聲音。
雖然爬山快爬沒了半條命,但史學大師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出聲給大伙講解:“當年,那惡貫滿盈的魔神屠了涼川主城——就是咱們今兒待的那地兒,把手無寸鐵的百姓和披堅執銳的士兵全都埋到了一塊兒,大街小巷,哪哪都埋滿了。”
眾人想起白日裡踩過的那些路,心頭不禁一陣惡寒。
陳平安義憤填膺:“他殺那麼多人是為弄了個怨魂陣知道吧?聚十萬冤魂怨氣,助他修煉邪魔外道!”
他指了指月下黑湖,又指了指不遠處的涼川主城,“看,青湖離那怨魂陣這麼近,我用膝蓋一看都知道要出事!居然誰都沒發現,遲鈍!太遲鈍!”
耿直的侍衛長老趙忍不住嘀咕了句:“這都三千年了,也沒見出事啊?”
陳平安:“……”
小太監跳腳強辯:“那不就是陸什麼來著,姓陸的來了,這不就出事了!”
老趙:“哦……”
陳平安一臉馬後炮:“懂不懂什麼叫安全隱患?懂不懂什麼叫防患於未然?啊,啊?放著這麼大一個炸藥包不管,出事就是早晚,早晚,知不知道!”
雲昭偏頭望向東方斂。
月光下,鬼神黑白剪影的容顏更加冷絕。
他微微側耳聽陳平安說話,右手無意識落在腰間劍柄上,食指緩緩抬起,輕輕叩下。
“篤、篤、篤。”
雲昭挑了挑眉。
她終於發現他身上的劍與平日那把裝飾用的禮劍不大一樣。
是她在幻象中見過的本命神劍刑天——那把原本會睜開一隻眼睛的很吵的劍。
她戳了戳他,用氣聲問:“這太監和你的劍,哪個更聒噪?”
東方斂生無可戀:“差不多。”
他頓了下,“不過。”
雲昭陰惻惻衝他笑:“不過?”
他道:“劍隻吵我一個,太監吵一窩。”
雲昭:“……你說得對。”
*
過了山腰,溫度驟降。
雲滿霜問:“昭昭冷不冷?”
雲昭擺擺手,埋頭趕路:“不冷~”
半晌,雲滿霜忍不住又問:“真不冷?”
雲昭死鴨子嘴硬:“真~不~冷~”
晏南天看得額角直跳。
他抬手捏住身上鶴氅,半晌,嘆一口氣,將手落下。
若是從前,他早已摘下大氅給她披上,如今卻不好自討沒趣——想也知道,她必是不會要的。
他抿唇盯著她,眸光微微地閃,指尖輕輕地顫。
失去她的感受,到了日常細微處愈加真切分明,心髒仿佛鑽進了螞蟻,密密麻麻地噬痛。
到如今,他連問她一句冷不冷,都沒有資格。
雲昭懶得聽雲滿霜那個回音壁嘮叨。
她偏頭去看東方斂。
他眯了下眸,面露警惕,下意識護住身上漂亮的綠繡袍:“別打我主意。我一個鬼,比你冷多了。”
雲昭:“……”
她氣笑,緊走兩步,想要抬腳踹他。
他倒掠出一丈遠,衝著她得意地笑:“打不著我。”
他抬手從身旁黃褐的枯樹上抓來一團霜花,揚手擲向她。
隻聽清凌凌“唰啦”一聲,彌漫的霜霧幻象糊了雲昭一頭一臉。
雲昭暴跳如雷。
他大笑:“有本事來追我啊。”
雲昭殺氣騰騰,一掠而上。
*
一炷香之後,渾身冒熱氣的雲昭陡然放慢了腳步。
她睜大眼睛,盯住前方巖臺。
東方斂笑吟吟掠回來,走在她身邊,快她半步。
“小場面。”他晃了晃手指,“有我在,別害怕。”
雲昭輕飄飄斜他一眼:“我也沒害怕。”
“嗯!”他壞笑道,“不冷~也不怕~”
雲昭:“……”
給他這麼一鬧,想害怕都提不起那個情緒來了。
身後,眾人唰唰趕到。
看清眼前景象,雲滿霜下意識上前半步,把雲昭擋在身後。
沉不住氣的侍衛更是直接就拔出了刀來。
“錚錚錚錚 !”
場間詭異地寂靜了片刻,隻有一團團呼出的白氣此起彼伏。
眾人眉眼沉凝,謹慎地觀察巖臺上的景象。
“湖底立屍”找著了。
隻見前方平整的巖臺上,一排排屍身直挺挺立著,站得整整齊齊。
果然是這裡的畫面投射到了青湖。
站在湖岸往下看,隔著數十丈距離與扭曲的水波,屍身看起來面目鮮活,栩栩如生。
到了近處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些屍,早已凍成了灰白泛黑的冰雕。身上衣物看著色澤明豔,是因為有人特意給它們塗上了濃烈的顏彩。
那顏色染得是極其粗糙的,大團大團大塊大塊,靠近了看,著實怪誕。
鬼神瞬移上前,抬手抓向凍屍,獲取他們生前的記憶。
雲滿霜揮了揮手,親衛立刻呈扇形分開,謹慎步步向前,相互照應著四下探查。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老部下胡肆。能被他派到涼川看顧趙宗元的,自然是好手中的好手,心腹中的心腹。
就這麼死了。
雲昭跟隨老爹湊上前去。
定睛一看,發現胡肆渾身是傷。
他並不是被實力強勁的對手一擊斃命,看這傷痕可知,在他死前必定經歷了極其慘烈的搏殺。
“兇手是兩個人。”雲滿霜一寸寸捏過老部下僵硬的屍身,沉聲道,“先被人從身後偷襲,然後帶傷二打一。”
那些斷裂破碎的骨骼與血肉凍在一起,支撐屍首站立。
像雲滿霜這種上慣了戰場的人,看著傷便能夠想象出當時的景象。
胡肆帶著重傷堅持戰鬥了很久,直到活活被打死。
晏南天察看片刻,低低嘆息:“是宮中的手段。”
雲滿霜一字一句:“陸任、陸引。”
晏南天頷首。
也不能是別人了。
虎目一轉,雲滿霜望向左邊一具立屍。
那是其中一個姓陸的,孪生兄弟長得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哪一個。
他皺眉沉吟:“內讧?”
他偏頭,“昭昭,你怎麼看?”
雲昭正在挨個觀察這些屍首。
除了硬漢胡肆之外,其他人身上倒是沒有很慘烈的戰鬥痕跡。
有些像是被偷襲之後就沒再掙扎,有些是被掐斷頸骨一擊斃命。
倒是欺負焦尾的那個姓趙的死得比較慘,他像是被人側著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從耳部打穿了顱腦。
雲昭像個偵探一樣摩挲下巴:“一個修行者,死在青樓,這麼激烈,沒人發現?”
晏南天問:“你如何得知他死在青樓?”
雲昭:“……”
鬼神說的。
大約一兩日前,新鮮死在青樓的修行者,不是姓趙的還能是誰?
她悄悄轉了轉眼珠:“這麼簡單你都不知道?”
晏南天:“願聞其詳。”
雲昭呵地一笑:“懶得說。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