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啊!”老僕失聲痛哭,“陸任陸引兩兄弟奉皇命殺人布陣,滿城百姓危在旦夕,公子如何能夠坐視不理啊!我們公子,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雲滿霜抿唇道:“但他不能這樣。”
老僕哀嘆:“公子為了給百姓搏一線生機,甘願承受無盡焦熬,直到將自己活活耗死,硬生生化作厲鬼——您想想那是什麼樣的痛苦!求您不要讓公子的苦心白費啊,求求您啦!”
雲滿霜沉聲:“但他不能這樣。”
老僕高聲喊冤:“公子從來不曾害過一個好人!方才在城中所殺的,隻是那些血債累累的礦工與官府走狗罷了!”
雲滿霜皺眉:“但他不能這樣。”
老僕:“……”
您是個回音壁嗎但他不能這樣。
焦尾姑娘閉了閉眼,重重咬住櫻唇,臉上滿是悔恨。
終究還是不夠心狠。
聽慣了趙先生講述這位雲二哥的故事,她隻以為他是個沒心眼的大老粗,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能找到青湖來。
早知如此,在他們陷入迷陣時,便該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此刻懊悔已經遲了。
若是害得先生無法入道,九泉之下還有何面目去見他?
‘唉……’
說話時,將士們已殺出一道白骨路,騰身落到涼川百姓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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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滿霜掃了一眼百姓身後流沙般蠕動的青金斷崖,心頭警鍾大作。
這麼多人擠在湖壁邊上,實在是太危險了。
“趙宗元!”雲滿霜舉目望向那處白骨橫飛的戰圈,震聲喝問,“你究竟要救人,還是害人!”
自打雲滿霜橫空出世,聚向趙宗元鬼魂的願力與怨氣便顯著消減。
他身上戰氣與正氣實在太過強烈。
百姓下意識信賴他、依靠他。
而湖中沸揚的怨氣觸到他一身清正威嚴,就像浮冰遇上烈日一般,不斷地消解瑟縮,沉落回湖底。
如此一來,趙宗元的戰力便大幅削弱,場間更加險象環生。
雲滿霜將手一揮,眾將士立刻一字排開,各人防住長長一段戰線,護著身後百姓。
面對陰骨潮水般的衝擊,遊絲般的戰線危危欲墜。
腳下的湖壁已在隱隱震顫。
“趙宗元!”雲滿霜疾聲厲喝,“還不收手,更待何時!”
“啊!”
湖壁邊緣忽然出現一處塌方。
有人失足跌落,幸好身邊的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眾人齊心協力把他拽上來,個個滿頭冷汗。
“趙將軍!”有人顫顫喊道,“若、若是您能控制這些骨頭的話,請您收手吧!”
“有雲大將軍在,您就放心吧!”
“您不能害人啊。”
趙宗元的鬼身變得更加虛弱。
那些願力熾光如同抽絲一般,一縷一縷從他身上逸出。
他將紅纓槍橫在腰側,大片大片扇形掃過。
“停不下來的,除非我死。”他喃喃啟唇,無聲道,“二哥,我戰死之後,一切就交給你了。”
他徹底拋棄自身防御,掠入陰骨大潮,大開大闔,奮力拼殺。
每一記重擊,身上都有大股鬼氣四下溢散。
這是求速死的打法。
旁人看不見他,自然不知道他此刻的情況。
雲滿霜見他無動於衷,橫劍怒道:“再不停手,休怪我不顧兄弟之情!”
趙宗元微笑著,輕輕搖了下頭。
誤解也好。
就像當年,無需為自己這個背叛者難過。
今日,同樣也不必為自己這個邪魔惡鬼之死而傷心。
他握了握手中紅纓槍,掠向最密的戰團。
“趙宗元叔叔!趙宗元叔叔!”
雲昭也衝進了戰圈。
趙宗元身上的情形她都看在眼裡,見他一心求死,她急忙將雙手合了個喇叭,衝他大喊:“趙叔叔!隴陽道!你與阿爹同生共死,他都知道啦!”
趙宗元鬼身一滯,緩緩回頭望向雲昭的方向。
她,居然能看見鬼。也不知道是晦氣還是福氣。
雲昭蹦跳起來,揮手朝他喊道:“生辰禮物我收到啦!我很喜歡!”
“……小侄女。”
靜默片刻,趙宗元仰天大笑:“哈哈哈!虎父無犬女!虎父無犬女!有如此後浪,我果然可以放心去了!來!趙叔叔替你們殺一條血路出來!”
他將手中槍劍一震,鬼氣更是肆無忌憚地從身上傾瀉而出,淌過刀鋒,燃起了幽冥鬼火。
他掠過之處,陰骨大片碎裂。
雲昭:“???”
怎麼回事,非但沒有激起他的求生意志,反倒更不要命了。
隻見那絕世戰將一手繞槍、一手揮劍,在漫山遍野的陰骨包圍圈裡殺進殺出。
漸漸竟被他撕開了一道薄弱的口子。
時機稍縱即逝!
雲滿霜是極其果斷的人,見狀,立刻指揮將士們變幻陣型,護著百姓向外突圍。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劇烈,涼川百姓相互拉扯扶攜,仍然很難走穩。
這湖壁很快就要塌了。
禍不單行。
眾人驚恐地發現,還有另一重綿密激烈的顫動正在不斷襲來,大地猶如擂鼓般震蕩,似有千軍萬馬逼近。
遇風雲目力過人,他回身眺望片刻,沉聲開口:“不好!”
雲昭急問:“怎麼說?”
“涼川方向來了更多陰兵!不是這種普通骷髏,它們身著兵器甲胄!”遇風雲微微眯眸,瞳仁泛起一片淡金,“我化原身去攔一攔!”
陳平安連連搖頭:“不,你不行。你這種龍離了水,就是個蛇而已,你看看那邊的蛇,自個兒看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隻見那個馭獸師指揮著好幾條大蛇在戰鬥,蛇和骷髏扭絞在一起滾動,仿佛一團團麻花。
陳平安一點面子也不給遇風雲留:“看見沒有,你去了也就是這麼個辣眼睛的下場!”
遇風雲嘴角微微抽搐。
雲昭驀地偏頭望向東方斂。
他正在看那幾條花紋斑斓的蛇打架,看得一臉心疼:“養得這麼好的蛇!”
雲昭:“……”
他緩緩偏頭,與她對上視線。
他把狹長的黑眸一彎,假笑道:“辦正事,知道了。”
鬼神消失在原地。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陳平安原地踱步,“這怨魂枯骨陣不是魔神屠殺涼川百姓做的嗎?怎麼會有士兵鬼?嘖嘖嘖,看來我又要改寫歷史了!”
遇風雲忍不住糾正:“你那不叫改寫歷史,叫更正史書。”
陳平安跳腳:“要你說!要你說!”
雲昭:“……”
她望向涼川方向。
隻見鋪天蓋地的陰骨兵像海嘯一般湧過來。
月色下,泛起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白。
眾人心都涼了:“這,這還有救嗎這……”
前有漫山遍野陰骨兵,後有張開血盆大嘴的青金湖。
倘若拋下這滿城百姓,倒是還有希望殺出去。
但那不是軍人所為。
重圍之中,趙宗元的鬼身越來越弱,幾近透明。倘若鬼魂可以自戕,他早已自刎而亡。
雲昭朝他大喊:“趙叔叔你別尋死啊!”
趙宗元朗聲回道:“我為陣眼,我死了,能救大家。”
雲昭表情復雜:“你看看這些骷髏生龍活虎的樣子,我並不覺得它們會老老實實‘嗖’一下爬回地底去。”
趙宗元:“……”
說話間,鬼神挺拔瘦高的身影掠了回來。
他徑直落到趙宗元身旁。
趙宗元隻來得及縮了下瞳孔,就被拖進了神魂幻象——鬼神從三千年前這些陰骨身上抓來了他們生前的記憶。
雲昭大怒:“不帶我?!”
她掠向那兩個鬼,抓起東方斂的手,拎著他指骨,手動敲自己肩膀。
“篤!”
*
眼前是熟悉的隴陽道口。
烈日高懸,血氣撲鼻。
隻見那狹窄的山道口早已被血泥淹沒,正中處,懶懶站著個血人。
與傳說不同,他並不是一手執劍一手挽槍。
他已獨守這處谷道血戰了幾個時辰。凡間兵器哪裡經得住這麼造?
他手中的兵器都是從手下敗將的屍體上摸來的。
摸到什麼用什麼。
他姿態散懶,目光冷倦,唇角挑著笑——殺得太多了,人已經殺麻了,戾氣殺意什麼的都懶洋洋提不起那個勁兒。
他的視線掃到哪裡,哪裡的敵軍便齊齊哆嗦著後退。
他揚了揚手中兵刃:“來,繼續。”
他的嗓子早已經嘶啞失聲,但就這麼幾不可聞的一句話,落入敵陣,石破天驚。
最前線的敵軍又齊齊退了一步。
有人已經嚇破了膽:“他不是人,是惡鬼,殺不死,根本殺不死!”
後方又有軍令,必須即刻拿下隴陽道,殺進涼川。
將領一聲令下:“拿下涼川是神靈的旨意,弟兄們,不惜一切代價,給我上——殺啊啊!”
監軍舉起大刀,眾人咽著唾沫,顫顫圍上。
“不、不好了,涼川來了援軍!”有人驚恐地喊。
雲昭望向隴陽道另一側。
果然見一支涼川騎兵打馬而來。
“阿斂哥!”
幾名年輕的將士落到那個一身血氣的殺神旁邊。
看清眼前的屍山血海,幾個小將嘶嘶倒抽涼氣,錯愕難言。
“竟……竟是真的……”
他們飛速對視一眼。
“阿斂哥!”一名青年低頭道,“不用打了,他們發來了信,隻要我們放棄抵抗,就絕不會傷害涼川!”
東方斂恍若未聞,隻懶淡地繼續盯著前方道口的敵人。
“阿斂哥?”
東方斂揚起手,輕輕動了下手指,示意不必再說。
“阿斂哥!”青年沉聲道,“別打了,萬一惹惱神靈會害死人的!軍中已經決定投降,回吧!”
東方斂徑直往前走。
他斜提著一把豁口的長劍,劍尖擦刮在地,刺起一線冰冷的火花。
他行前一步,半包圍上來的敵軍就下意識後退一步。
雲昭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視野早就模糊得隻剩血色,也聽不大清楚旁人在說什麼。
他隻想守住這個地方,說了不放過一兵一卒,那就絕不放過一兵一卒。
他一步踏出,隻抬眼一瞥,便又逼得看不到盡頭的敵軍連連倒退。
他的刀尖直指前方,並未防備身後。
身後襲來飛箭和槍尖時,他隻來得及皺了下眉,沒能閃躲。
“嗤。”
雲昭心跳停滯。
“對、對不起了,阿斂哥。”全程低著頭的青年嗫嚅道,“我不能讓你害死大家,他、他們願意接受投降,我們也得、也得拿出誠意來。你、你殺了他們太多人了……我們隻是,為了大家……”
“好!”敵軍將領大笑,“好!記你一功,當賞!”
許久,那個遭遇背刺的血人一動未動。
劍尖斜斜觸地,支撐著他的身軀。
他眉眼冷倦,黑眸淡淡望著前方。他從頭到腳都是血,有沒有吐血也分辨不出。
敵軍將領揮了揮手,眾人咽著唾沫,緊握刀兵,極其警惕地靠向前。
第一個士兵從他左側越過。
第二個士兵從他右側越過。
他定定站著,許久,竟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補刀。
就像遊魚避開一塊巍然不動的礁。
將領猶豫片刻,也快步掠了過去,沒敢動手——怕就怕他在等一個機會,換命帶走一個人。
也是被殺到膽寒敬畏了。
眼前畫面凝固。
雲昭環視四周,知道鬼神敲了趙宗元,把他帶到下一處場景去了。
她追不上,也有點舍不得走——他孤零零一個血人站在那裡,好可憐。
於是她越過遍地血泊,悄悄走到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