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元難以形容自己心頭的震撼。
人皇遭遇同伴背刺時,他差點咬碎了自己一顆牙。
“看見沒有。”耳畔是一道清沉懶淡的嗓音,“沒有什麼願力加身,並不被人期待。”
趙宗元胸腔緊縮,許久吐不出一個字。
對方並不期待他回復,拎起指骨,敲他肩膀。
眼前畫面一變。
敵軍控制涼川城之後,立刻封鎖了四座城門。
隨即開始屠城。
“為、為什麼!不是說好的嗎……”被踩在地上的青年痛聲哀叫,“是因為東方斂惹怒了你們對不對?如果沒有他,你們就不會殺人,對不對?”
將領微笑著一刀捅穿了他:“不殺人,哪來的十萬生魂獻祭給神靈做陣啊?”
“什、什麼……”
將領拔出刀,嫌棄地甩掉血漬,偏頭示意左右:“快一點。”
副將詢問:“將軍,小孩怎麼辦,還有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嘿嘿?留下來?”
將領冷下臉:“留人可以,自己的命拿去填。”
副將神色一凜:“是!”
很快,涼川城中隻餘哀嚎和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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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宗元抿緊了唇角。
半晌,他發出嘶啞的聲音:“那您是如何,入道的?”
身後的鬼神低低地笑,拎起指骨,敲趙宗的肩膀。
眼前景象並無變化。
“……嗯?”
他偏了偏頭,再敲。
依舊沒有變化。
趙宗元小心地轉頭,視線相對,對方那雙幽黑淡漠的眼睛,很無辜地眨了下。
*
雲昭站在了血人面前。
她輕輕探出手指,碰了碰他握劍的手背。
冷硬得像地上的山石一樣。
她抬眸,視線緩緩掃過他的身體。全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淺色疊著深著,幹了又湿。
在遭遇背刺之前,他早已傷勢沉重,體無完膚。
她一處處看他身上的傷。
每看一處,心髒便像是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攥一下。
這樣的傷勢足以讓人痛成蝦米,在地上來回打滾。
他卻隻是神色懶倦,眉眼恹恹。
他的身上看不見一絲戾氣和殺氣,但就是這麼一個生死不知的人,嚇得幾萬敵軍隻敢遠遠避著他,貼著左右山壁蹭過去。
‘我嫁的這個人,好厲害!’雲昭真心實意地想,‘若我遇到這個時候的他,我定要跟他一起打天下!’
視線往上。
戰甲破碎,底衫被血糊在身上,好像穿了一身大紅衣。
他穿紅色可真好看。
好看到刺眼睛,刺得她雙眼發燙,逼出一層薄淚來。
“下次你還是穿綠的。”她輕聲自語。
有風穿過這處血氣密布的山谷,她的頭發飄起來,落到他身上。
雲昭嚇了一跳。他身上全是傷,頭發絲絲割上去,多疼啊。
她急忙動手把頭發薅了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仿佛有人無聲輕嘖。
——頭發不能隨便給人碰是吧?
她的視線總算越過了他勁瘦結實的、被利器穿透的胸膛。
鎖骨和喉結都有傷。
他骨相太好,糊了一臉血,也能看出遠比尋常人漂亮。
臉上倒是沒什麼傷,大概有點餘力都護著臉。
雲昭心情一陣復雜。
視線一處處掠過,下巴,唇角,鼻梁。好看死了。
好看得叫人心口一下一下抽著疼。
她終於對上他的眼睛。
他微垂著眼皮,神情懶淡,在她抬眸瞥他時,好巧不巧四目相對。
仿佛俯下身來看她似的。
雲昭心跳停了一拍,定定望進他的眼睛,一時竟有些失神。
忽地。
他凝固多時的眉尾輕輕挑了下。
幽黑的瞳眸浮起惡劣的笑意,他輕聲吐字:“看什麼看。沒見過好看的男人?”
語氣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雲昭:“……”
她嚇一跳,然後氣笑。
她回嘴懟他:“血糊淋拉有什麼好看!”
血人:“……”
眼前畫面終於變了。
雲昭恍惚眨了下眼,發現自己出現在涼川城。
遍地都是屍首。
敵軍屠了城,在城中規劃出巨大的陣圖,然後開始挖坑埋人。
制造這涼川枯骨陣的並不是魔神,而是被鄰邦供奉的所謂正神。
老人也好,孩子也好,全都變成了冰冷的屍體,躺在新翻開的、土腥撲鼻的泥地裡。
忽聞東城門那邊傳來一陣騷亂。
那個血人,回來了。
他一步一步,緩緩踏過家鄉的土地。
敵軍當場炸了營。
“鬼……鬼……惡鬼回來復仇了!”
“他回來復仇了!”
*
“隻是死前想回來看一眼,找個人替我埋屍。”
鬼神的臉上什麼情緒都沒有。
他淡淡告訴趙宗元,“但是既然別人都死了,那隻好我來收屍。”
隨著他的話音,踏進城門的那個血煞殺神開始動手殺人了。
極度的恐懼,讓敵人心膽俱駭,仿佛落入天敵手中的獵物,幾乎沒有力氣提起刀來反抗。
鮮血如潑墨一般,一下一下濺在他身上。
他隨手殺人,隨手將屍體扔進他們自己挖好的大陣裡。
他一個將死之人,周身氣勢竟越來越盛。
一開始行動還有些僵滯,殺到後來,竟生生脫凡入聖,自行明悟了瞬移之法。
每一個試圖逃出城池的人都會在城門下斃命。
涼川城變成了劊子手們的煉獄。
而他,正是執掌煉獄的奪命閻王。
趙宗元震撼難言:“您……您這是向死而生,以殺入道。”
他定定盯著那一尊殺神。
對方臉上沒有任何神情,渾然忘我,隻淡漠而慈悲地殺、殺、殺。
趙宗元緊緊盯著他,雙眼熠熠發光。
鬼神淡聲道:“一個人的命,從來也隻在自己手上。如果死不掉。”
他微笑:“那就隻能活。”
趙宗元深深吸氣,肅容揖下:“尊者再造之恩,在下永生銘刻!若有需要在下效命之處……”
“有。”鬼神彎起眉眼,招了招手。
“請吩咐。”
“你侄女若是問起,隻說我金質玉相神清骨秀,修為超絕天下無雙。”
“……”
第68章 豬油蒙心
幻象消散。
趙宗元身上的氣息變了。
手中紅纓槍微微一震,白光四溢,他原地散掉了全部願力。
願力一散,那些助他凝實鬼身的青黑怨氣也轟然一散,仿佛抖落積年塵埃。
化去願力與怨氣,趙宗元的身軀淡到幾不可見。
他即將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他踏出一步,將死未死之際,徹底感悟到了那個人當年踏進涼川城時的心境。
寂靜。
那個人,其實從來也沒有想那麼多。
什麼守護,什麼大道,什麼願力,都與他沒什麼關系。
他隻是認真在做一件事。
說了要守隴陽道,他便守好隴陽道。
想要回來找個人給自己收屍,沒找到,他便替旁人收屍。
就這麼簡單。
簡單地、認真地,做眼前這一件事,負責到底。
與旁人好惡無關,與自己生死亦無關。
趙宗元悟了。
他緩緩揚起手中的槍,劃過一道透明的弧。面對海嘯般湧來的陰骨兵,他的心境越來越澄靜。
不需要被期待,不害怕被怨懟,不擔憂鬼軀能撐幾時,不在乎明日來日。
隻需做這一件事,便好。
“破、陣。”
他拖著不斷消散的身軀,一掠而上,落入撲面而來的骸骨大潮之中,就像一片透明的冰,落進了無邊無際的海。
再不見動靜。
地面轟隆隆震顫,骨頭與戰甲、刀兵摩擦的刺耳雜音越來越近。
三千年前的潮水陰骨兵,搖搖晃晃舉著矛與盾,鋪天蓋地淹了過來。
雲氏親衛個個重新捏緊了手中的兵器,準備迎接這場即將到來的慘烈惡戰。
近了……近了……
迎頭……就要撞上!
眾人心口一陣發涼——這麼一撞,本就岌岌可危的戰線還能撐住幾時?
耳畔似有寂靜嗡鳴。
一雙雙收緊的瞳仁裡,緩緩倒映出慢動作般的景象。
隻見披堅執銳的陰骨大軍忽然亂成一團。
仿佛有一隻無形無影的天地之手正在攪動風雲,將它們撥得踉踉跄跄、東倒西歪。
白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恐怖嘎吱聲,密密麻麻的陰骨士兵同時被扭曲、被拖拽——不過眨眼之間,漫山遍地的骸骨竟緩緩被聚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形狀。
“嗡——”
風暴中心處,一道透明的身影再度浮出。
趙宗元!
他一身氣勢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整個鬼魂如同水波一般,與這座怨魂大陣圓融合一。
他已成為了真正的陣眼。
隻見他反手背槍,每一道透明槍意震出,陣勢漩渦的轉動便又加快一分,將更多的陰骨骷髏卷入。
無形的風暴急遽轉動,密密麻麻的陰骨兵就像是落進了大河漩渦的蟻群。
它們揚著骨爪擰動掙扎,試圖向外掙脫,卻隻會越陷越深。
“嗡——嗡——嗡——”
風暴內圈,白骨層層疊疊碰撞擠壓在一處。腿骨插著腿骨,肋骨卡入肋骨。
“喀嚓!嘎吱!咔!咔咔!”
令人牙酸的響聲不斷傳出。
不過片刻功夫,趙宗元攪動風雲之處,竟有一座骸骨山硬生生拔地而起!
仿佛天地造化一般。
更多的骷髏大張著原本是嘴巴的黑洞,擰著一身骨頭,歪歪斜斜被卷向骨山。
“咔咔咔咔——”
骨山越堆越高,趙宗元手挽紅纓槍,屹立骨山之上。
一輪圓月靜靜背在他身後。
他緊握槍杆,蓄勢片刻,長槍轟然揮出!
一道又一道貫天徹地的衝擊波掠下骨山,擊碎萬千骸骨。
萬軍之中,一條通往涼川城的路漸漸被開闢出來。
雲滿霜雙眼一亮,當機立斷:“走!”
他指揮親兵護衛著百姓,疾疾穿過這條逃生之路。
“快,快,快!”
腳下的大地已經非常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