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腳踩下去,都錯覺是踩在一片極薄極薄的紙殼上,底下暗流湧動,酥脆不堪。
哪裡突然發生地陷都不奇怪。
身邊開始出現蛇蟲鼠蟻。它們也感應到了危機,鑽出地表,四散奔逃。
忽一霎,萬籟俱寂。
聽覺無法捕捉的尖銳蜂鳴回蕩在天地之間。
下一瞬間,耀眼的地光爆了出來。
所有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心髒把喉嚨撞痛。
“轟——轟——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恐怖爆鳴聲傳來,忽然之間,天塌地陷。
大地如絲綢一般上下波動起伏,奔逃的眾人不自覺地一蹦一跳,仿佛踩踏著一張巨大的彈弓床。
青湖,塌了。
流沙般的青金一瀉如注,濺起一道道濃稠深黑的浪。
那些凍著霜白結晶的黃巖瘋狂塌陷,露出底下一張張吞天噬地的青黑色巨口,追咬眾人腳跟。
“跑啊!快跑啊!”
驚呼聲淹沒在轟隆隆的震顫之中,沒人膽敢回頭去望。
扶老攜幼,逃向涼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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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樣,怕了沒有?”
雲昭奔逃之際,耳畔飄來鬼神壞意的聲音。
她偏過頭,看見他驕矜的笑容。
眼前恍惚一瞬,重疊了他一身血汙的臉。他骨相好,臉上有沒有血都一樣好看。
心髒塌陷了一塊,她忘了自己原本打算怎麼回嘴。
他守隴陽道的樣子,真的好有安全感。都血糊淋拉成那樣了,還是沒有一個敵人敢靠近他。
她沒過腦地回了句:“有你在,不害怕。”
這話一說出口,立刻把自己驚醒過來,眼角狠狠跳了兩下——矯情死了!好肉麻!一世兇名毀於一旦!
鬼神也嚇了一跳,臉上明晃晃浮起警惕——怎麼回事,有陰謀!
各懷鬼胎的夫妻二人各自把臉轉向一邊,心驚肉跳。
他轉走之前,沒忘記伸手拎住她胳膊,幫她跑快點。
青湖方向傳來的震動越來越劇烈。
東方斂很接地氣地向雲昭解釋:“趙宗元拿陰骨兵填礦坑。”
雲昭:“……”
她笑道:“這下我看誰還能催徵青金礦。”
鬼神笑吟吟彎了彎眼睛。
一人一鬼在城門外站定,回身,遙望青湖方向。
紫紅、青橙與藍白的地光與閃電在半空交織,雷聲轟隆,黑浪滔天。
她抬手戳他:“晏南天回來了嗎?”
鬼神眸光微頓,笑容消失,輕飄飄不答反問:“怎麼?”
雲昭:“攔他一下,我去炸廟。”
她甚至都沒注意到他的細微表情變化,匆匆交待完,伸手從逃難人群裡面薅出了遇風雲和陳平安,徑直前往涼川太上廟。
涼川城裡天塌地陷,多好的機會,都不需要花費心思找人背鍋。
東方斂:“……”
媳婦事業心是真的強。
*
晏南天一行直奔東山瞭望塔。
登上塔樓,成功找到了陸任……的屍首。
這是一個死人,大約死了一兩日,屍體凍得硬梆梆。
“死了?”“怎麼死了!”“怎麼回事?!”
晏南天偏了偏頭,立刻有擅長屍檢的手下上前仔細查探。
他眯起桃花眸,遙遙望向涼川城。
“稟殿下,”手下很快便來回話,“陸任頸骨折斷,一擊斃命,沒有反抗痕跡。與那兩撥京都使者死狀相似。”
晏南天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被耍了。
陸任根本不是真正的陣眼。那麼,阿昭她知道嗎?
他回憶她那雙狡黠靈動的眼睛,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微微搖頭。
她已經學會在他面前隱藏自己的想法了。
“殿下……”驗屍的手下略帶一絲遲疑,“屬下另有一些,小發現。”
晏南天頷首:“說罷。”
“是。陸任右手拳指,有被硬骨骼劃傷的創口,創口內少有腦部組織——屬下估計,陸任死前不久,曾經打死過一個人,打的是頭。”
晏南天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那個虐待妓女的打手。”
屬下又稟道:“在陸任指縫間,發現鐵鏈纏繞的痕跡——他是有這類癖好的人。”
晏南天微微挑眉。
眸光閃過一瞬,他淡聲開口:“很有趣的發現,可惜與案件無關。”
屬下微凜,垂頭退開:“是。”
“走吧。”晏南天嘆息,“找錯了地方,涼川城中也不知是何景況了。”
一行離開瞭望塔。
正待返程,他眼角忽一跳,視線落向那個抱著溫暖暖的侍衛。
“趙一林。”
侍衛長老趙行上前:“在。”
“你與他二人先行一步,帶溫側妃回京都。”晏南天淡聲交待。
老趙並沒有第一時間應是,而是抿了抿唇角,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家殿下。
他跟隨晏南天多年,是心腹老人。
晏南天嘆口氣:“想說什麼。”
“殿下。”老趙好言相勸,“為了這位側妃,您與雲姑娘到了這步田地,多可惜啊。此次她惡意暗害雲姑娘,您何不把她交給雲家處置?”
執意再護著,是當真要與雲家離心了。
眾侍衛默默點頭。
這麼多年下來,誰不喜歡小雲昭?
誰看這溫暖暖不討嫌?
也就殿下仿佛被豬油蒙了心——這話當然隻能想想,不能說。
晏南天沉默片刻,淡笑著開口:“即便是溫暖暖有錯在先,但她並未對雲昭造成實質傷害,罪不至死。畢竟是血親,雲昭一時衝動殺了她,來日後悔怎麼辦?”
眾人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
這番說辭,也就騙騙您自個兒了吧?
晏南天輕輕揮手:“去吧。”
老趙吸了吸氣,憋悶道:“是。”
侍衛們偷偷交換了下眼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一隊人馬兵分兩路。
一路護送溫暖暖先行回京,另一路埋頭趕往涼川。
晏南天顯然心情不愉,侍衛們也放輕呼吸,盡量減少存在感。
靠近涼川城,遠遠便能看到青湖方向的異狀。
地光與雷電在半空交織,一陣陣劇震餘波順著腳下的大地蕩湧過來。
晏南天忽覺陰風撲面。
眼前驀地一花。
鬼神很辛苦地給他安排了一個無縫銜接的轉場,把他拉進幻象——溫暖暖那個夢。
晏南天踏出一步,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不久之前剛經歷過一次的迷陣中。
他皺了皺眉,望向左右。
三千年前的廢墟一片灰白,身邊的人個個一副蠢樣,說著不久之前說過的話。
他抿唇,凝神,戒備地往前走。
眼前這一切,似乎又有些許不同。
雲滿霜比方才急切得多,眉頭緊皺,直奔趙宅方向,說要找昭昭。
晏南天不解:阿昭怎麼會在趙宅呢?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大步追了上去,似乎與雲滿霜一樣著急。
前方忽地撞出一道身影。
“雲昭”踉踉跄跄撲了過來,右邊肩膀下扎著一把匕首。
“救命啊——”
她面容慘白,嘴唇發顫。
她撲進了他的懷裡,眸光顫顫,抬手指向身後:“她、她要殺我……”
晏南天唇角浮起冷笑。
都已經知道答案的迷陣,再經歷一遍,又能怎樣?
他冷冷望向懷裡的假雲昭。
他很想勾起唇角嘲諷她兩句,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緊緊摟著她,焦灼而心疼,手一直在顫。
他忽然看見,真正的雲昭從趙宅方向走了過來。
她頂著溫暖暖的臉,神色疲憊,一向明亮的眼睛裡面沒什麼神採,恹恹的樣子。
晏南天心頭驚跳:阿昭!
她的狀態怎麼那麼糟。是那個陰神沒照顧好她?
他正盯著她出神,懷裡的溫暖暖忽然抬手扯了扯他和雲滿霜,弱弱開口:“她、她要殺我……”
晏南天心下正在冷笑,卻見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掠了出去。
他心髒幾乎停跳,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掌拍中了雲昭。
眼前的一切全都變成了慢動作。
他看見心愛的姑娘皺起眉頭,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她退出好幾步,唇角溢著血,定定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又偏頭望向雲滿霜。
晏南天心口仿佛挨了一錘,悶痛襲來,耳畔嗡嗡亂響。
竟像是比雲滿霜那記掏心老拳還要更痛幾分。
他痛苦地呼吸,心中怒道:不,我絕無可能傷害阿昭!
然而身體並不聽從他的使喚。
他想要飛身抱住她替她療傷,可他做的事,卻是從身側拔出一把匕首,疾步上前,一刀扎進她的身體。
晏南天心膽俱顫。
他力道之巨,生生將她帶離了地面,滯空片刻,狠狠掼進了亂石堆。
‘蠢貨……蠢貨!她是阿昭,她是阿昭!她是阿昭啊啊啊!’
他痛到快要喘不上氣,然而身體卻依舊氣定神闲,走向那個矯揉造作的假雲昭。
他後知後覺記起,要不是雲昭震聲吼了雲滿霜,自己是真的會傷到她。
他痛苦地望向廢墟中的那道身影。
他心愛的姑娘,是真的沒什麼力氣了,她看起來好憔悴,仿佛好多日子沒有好好吃飯和睡覺。
她大口大口吐著血,痛成那樣,卻一聲也沒哼,隻是無聲地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是了,那個姑娘,脾氣倔強,心狠手辣。
她此刻定是一心想要殺了這幾個狗男女。
晏南天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痛,即便知道這是迷陣,也叫他難以承受。
他重重閉了閉目,隻覺視野充血,一片血紅。
夠了……夠了……夠了……不要再傷害阿昭,不要再傷害她!
有什麼,衝著我來!
他聽到自己淡淡地說:“就讓她在這裡自生自滅吧。”
晏南天一陣眩暈。
她傷成那樣,他把她傷成那樣,怎能留她孤零零一個人……
然而眼前的一切總是在不斷擊穿他的底線。
他看見溫暖暖爬了起來,走向他心愛的姑娘。溫暖暖拔出那把匕首,刺進了阿昭的胸膛。
阿昭依舊一聲未吭,隻用一雙滴血眼睛望望這個,望望那個。
那麼頑強,那麼堅定,那麼恨。
溫暖暖還想拔出匕首來,想刺阿昭的眼睛。
晏南天忍無可忍,拼盡全力在這具不聽使喚的身軀中掙扎。
“錚——錚——嚶——”
耳畔嗡鳴愈演愈烈,他雙目充血,視線中的血色緩緩向下流淌。
終於,他掙出了一絲松動。
他大步上前,但他依舊無法控制自己,沒能對這個該死的溫暖暖下手,而是把她攔腰抱走。
‘阿昭……阿昭……’
他聽到身後傳來瀕死的喘聲。
她要死了,獨自一個人,躺在這片冷冰冰的廢墟。
帶著滿腔怨恨,孤獨地死去。
而懷中的溫暖暖,已經得意到翹起了嘴角,一臉陰毒惡意絲毫不加掩飾。
‘不——不要,不要啊,不要啊!’
‘阿昭!阿昭!’
“阿昭——阿昭!”
猶如溺水之人探出水面,晏南天驟然一聲暴喝,嚇得周遭侍衛齊齊一抖。
幻象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