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目四顧,大口喘息不止。
“殿下?!殿下!”
侍衛急忙攙住他。
隻這麼愣了個神的功夫,就見眼前的殿下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的額角跳動著數道可怖的青筋,雙眼赤紅,眼角竟是淌出了兩道淡色的血淚。
他滿頭是汗,身上冷得像個死人。
他睜大雙眼,直勾勾環視周圍,嘴裡喃喃念叨:“阿昭,阿昭!她害阿昭,她害阿昭!”
一副失心瘋的樣子。
侍衛:“……”
隻聞“鏗鏘”一聲銳響,晏南天拔出了劍來,險些劃到一名侍衛的臉。
“嘶——殿下!”
晏南天淌著血淚,寒聲逼問:“溫暖暖在哪裡?我要她死!我要她死!敢害阿昭,我活剐了她!”
眾侍衛:“……”
完了,當真失心瘋了。
好嚇人。
“殿下。”最老實的那名侍衛被推出來頂鍋,“您不是讓侍衛長他們兩個,把側妃送回京都了麼?大約已經走了很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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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南天皺緊雙眉,額心青筋亂跳。
他痛苦地抬手摁住頭,一下一下深重地喘息。
他漸漸回過了神。
是了,阿昭並沒有像方才所見那樣,那麼疲倦,那麼虛弱。她的眼睛仍然明亮有神,她的氣勢依舊狂傲囂張。
是她救了她自己。
但凡她狀態差上一分兩分,這就是她的必死之局。
萬幸……萬幸她依舊精神百倍,活蹦亂跳。
至於其中有多少是那陰神的功勞,晏南天自欺欺人地不願想。
他微蹙著眉,輕搖了下頭。
侍衛一臉耿直地回話:“您方才還說,側妃雖有錯,但並未對雲昭造成傷害,罪不至死。”
晏南天:“……”
侍衛毫無怨氣:“您說側妃與雲姑娘是血親,雲姑娘殺了她,要後悔的。所以您堅定不移地保護側妃,以防雲姑娘和雲將軍補刀。”
晏南天嗆咳起來。
越咳越兇,仿佛是要嘔出心,瀝出血。
“殿下,殿下!”
晏南天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
“阿昭在哪裡,我有話,要與她說。”
眾人面面相覷。
涼川這麼亂,隻能硬著頭皮一處處找。
*
雲昭剛炸完廟,還沒逃離案發現場,就被晏南天帶人給堵了。
她心虛地踩了踩腳下的廢墟。
這涼川城……到處都是爬過陰骨兵的地洞,大概,或許,可能,認不出這裡本來是座太上廟?
她驀地偏頭,瞪向鬼神。
‘不是叫你攔他?!’
鬼神也很無奈。
他帶著晏南天走了一遍溫暖暖的記憶,殺氣太烈,幻象根本撐不住,一捏一個碎。
沒辦法。
幸好此刻的晏南天眼睛裡並沒有什麼太上廟。
他隻直勾勾地盯著雲昭,雙眼紅得像個兔子,臉色白得泛著青。
他啞聲道:“我錯了。回去就殺了溫暖暖,好不好啊?”
雲昭:“……”
她都懶得把他的話過過腦。
她望向他身後的侍衛,挑眉示意:你信麼?你信麼?
侍衛齊唰唰搖頭,看得雲昭噗嗤一樂。
雲昭果斷就把敵方小兵給賣了:“喏,你自己人都不信你。”
晏南天緩緩轉頭。
一群侍衛抓耳撓腮,顧左右而言他:“呃,這裡像不像是倒了個廟?”
雲昭:“……”
互相傷害,來得太快。
鬼神見她吃癟就想笑,這一笑,總算是收住了殺心。
他拎起指骨,敲她肩膀。
雲昭第一次站在溫暖暖的角度看到了她與晏南天的過往。
她在臨波府自殘,柔弱地撲進他懷裡。他垂眸看她,目光溫和親切,卻帶著不可逾越的、冷冰冰的距離感。
什麼時候變了呢?
行天舟上,她自己帶著傷,卻執著地關心他臉色難看,問他是不是暈船。他看她的眼神當時就變了,他微虛視線,仿佛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人。
“……自己都要死了,怎麼還隻顧著關心別人?”
他問她,卻又不是在問她。
雲昭隻愣了一瞬就明白了——搖晃的舟船,痛苦的女子,一心一意關心著他。
溫暖暖讓他想起了他死去的親娘。
於是,他忘記了所謂男女之防,親手替她處理傷口,上藥包扎。
這便是溫暖暖所謂的“看了身子”。
他抱著她掠下行天舟,就好像回到當初,他抱著娘親跳下了那艘奪命遊舫。
所以他怎麼能讓她死呢?
這位向來溫潤似玉、最有風儀的儲君殿下腳步都亂了,急匆匆傳醫、封殿,嚴令禁止任何人靠近。
包括雲昭。
雲昭那麼像秦妃,他怕啊。
一天一夜之後,他終於醒過了神。他得應對雲昭的怒火了。
溫暖暖不知道晏南天在想什麼,雲昭卻懂。
他要想辦法讓雲昭接受他把溫暖暖留下來。
他故意制造種種“誤會”,然後親手消彌這些誤會,騙取雲昭的信任和內疚。
“哇,他早就知道鮫紗水裡有毒,還能裝得那麼傷心。”
雲昭都佩服死了。
臨波府探案,溫暖暖自殘的證據也是晏南天親手安排的,原因隻是青銅鼎醒目,不傷雲昭的眼睛。
鯨落海翻船,他確實把溫暖暖扔給了順德,隻是在水下她快憋死時,又讓他想起了他娘。他虛著視線,就好像回到當初,給自己的“娘親”渡一口讓她活命的氣。
他沒有騙雲昭,他不喜歡溫暖暖,他厭惡溫暖暖。
但是他需要溫暖暖來撫慰自己痛失生母的傷。
“我懂了。徹底懂了。”
幻象消散。
雲昭與晏南天對上視線。
“阿昭,我向你保證,回去就會殺了她。”他目光執著,心下道出未盡之語——為你報仇。
他知道,差一點點,溫暖暖就真的害死了她。
雲昭搖頭:“不,你不會。”
他執拗道:“我會。”
“你還不懂嗎晏南天,”她嗤地一笑:“你就想看我殺她,但又殺不死的樣子。”
晏南天眉心微蹙:“別說這樣的氣話。”
“氣話?”雲昭偏頭,“晏南天,你就是把我當作秦妃,把溫暖暖當成你娘。我每殺不死她一次,你就幻想自己從秦妃手裡拯救了娘親一次。”
晏南天如遭雷擊,瞳仁猛烈震顫。
雲昭緩緩眨了下眼睛:“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他的唇色變得慘白,額頭滲出冷汗。
半晌,他蹙著眉,難以置信地輕輕搖頭。
“你娘真的好可憐。”雲昭淡聲,擲下誅心一擊,“在你這個兒子眼裡,原來她就是個溫暖暖!”
晏南天僵在原地。
許久,一口傷及心脈的鮮血噴灑而出。
第69章 你想得美
晏南天魂魄都在顫。
他腳步踉跄,口吐鮮血,目光搖晃,耳畔如驚雷一般,不斷回蕩著那句話。
“你娘真的好可憐,在你這個兒子眼裡,原來她就是個溫暖暖!”
“原來她就是個溫暖暖!”
“……”
這是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娘是世間最好的人,溫暖暖什麼東西,也配!
他用力搖著頭,想要大聲駁斥這等無稽之談,嘴裡卻發不出一個字來。
他隻是,隻是……
他明明因為“阿昭之死”痛徹心扉,決意要殺了溫暖暖,他明明殺意已決。
她為何就是不信?
她都不知道,看見她還好好活著,他是多麼欣喜若狂。
他隻想好好跟她說說話,卻被她如此誅心。
他垂下頭,隻抬起一雙赤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她。
半晌,他抬手抹了把唇角的血,手掌仿佛失去知覺,重重擦過半張臉,把血染得一臉都是。
他咧唇笑起來,嘶啞開口:“昭啊……”
眾侍衛:“……”
再讓神智不清的晏南天繼續觸雲昭小魔王的霉頭,怕是要鬧到不可收場。
眾人交換視線,匆匆向雲昭點頭致意,然後攙住昏昏沉沉的主子,帶他去歇息。
晏南天像醉酒的人一樣甩了甩手,沒能掙脫。
侍衛們半扶半抱,護送他離開。
雲昭定定目送晏南天虛弱的背影消失。
直到完全看不見,心下總算松了一口氣:呼,送走了,沒叫他發現腳下廢墟就是太上廟。
耳畔忽有陰風接近。
鬼神俯身,輕飄飄貼著她耳廓,語氣冰涼帶笑:“糊一臉血有這麼好看?”
姓晏的就這麼好看,一直盯著不放。
雲昭:“???”
她就沒注意到晏南天臉上有血,隻以為他說的是隴陽道。
小魔王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貼臉嘲諷過。
她就是看他孤零零一個血人站在那裡很可憐,所以湊上去多看了兩眼,看得心髒一揪一揪,表情大概也就是稍微心疼了那麼一點點。
他就笑話她!
幻象裡血人笑話她,出來了鬼身還要笑話她!
沒完了還?
雲昭冷笑瞥他,陰陽怪氣:“好看死了呢!”
她衣袖一甩,揚長而去。
鬼神:“……?”
他都氣笑了。
當著他的面,誇別的男人好看,還這麼理直氣壯。
鬼神微虛雙眸,唇角勾笑,輕輕磨了下牙。
*
涼川城內,面目全非。
街道與層舍損毀了七八成,遍地是流離失所的百姓。
雲昭原以為會聽到一片哀聲,不曾想一路看過去,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竟然都在笑。
一身輕松的樣子,仿佛卸掉了壓在肩上的大山。
“阿嬸,”雲昭隨手在路邊抓了個瘦嬸娘,指著她面前倒塌的廢墟問道,“這是你家屋?”
“是的呀。”
“屋沒了還這麼高興?”
“屋沒了怕什麼,有手有腳都能再蓋!青金礦塌啦,往後日子都有盼頭!”
雲昭恍然:“哦……”
舉目四顧,劫後餘生的百姓當真是一片歡聲笑語。
雲滿霜不知何時走到雲昭身後,沉聲感慨:“百姓所求,從來也不過是吃飽穿暖,平平安安。”
“嗯。”
*
當初修建趙宅是為了幽禁趙宗元。
看著簡陋,其實內裡結構堅固。
在這場災變中,趙宅保存完好,略微清理便能重新入住。
雲昭進屋不久,鑽地龍遇風雲也帶著小太監回來了。
他們抱回了一隻新鮮的骨灰壇。
涼川的魔神骨灰壇裡,放著一塊陳年玉璧。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