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觀察片刻,驚奇道:“居然是個合歡牌。人皇當年竟然有過情緣的嗎?”
雲昭雙眸一眯:“嗯?”
鬼神俯下身,湊到壇子面前看。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的習俗,年輕男女要是看上了誰,就找個牌子,刻上情詩送給對方。對方若是有意,便合上一句詩再歸還回來。兩個人以後成婚了,合歡牌就掛在婚帳裡面。”
雲昭:“哦。”
她抬手拎過骨灰壇,一把抓出那塊陳年老玉牌。
陳平安:“嘶!”
鬼神:“哎——”
雲昭心道:讓我看看他寫的什麼酸詩。
涼涼一塊老玉,倒不是什麼很珍稀的材質,白中微微透著青,倒像是有幾分陰氣似的。
定睛望下,隻見上面歪歪斜斜刻了幾個字。
【你想得美】
雲昭:“?”
這算哪門子的情詩?
她側眸瞥向那個鬼,他微微偏頭,一臉“不關我事”。
遇風雲好奇地問:“人皇當年,寫了什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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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化過龍身之後他都有“哞哞哞”的後遺症。
陳平安嘿嘿直笑:“嗐,咱們人皇還用得著寫什麼情詩,隨便畫兩個字,情緣還不是手拿把掐?”
雲昭低頭又看了看那四個龍飛鳳舞的字。
確實像那個風格囂張的家伙。
沒錯。
這麼追人,不被拒絕才怪了。
她瞥了陳平安一眼,聲線淡淡:“那人家也沒回他。”
“也不是非要回嘛,”陳平安撓頭,“說不定人直接就好上了是吧,就咱們人皇,哪個姑娘能不……啊嘶遇風雲你掐我幹嘛!”
遇風雲無語望天。
做太監的,是真的不懂情情愛愛啊。
沒看到這屋子都要被醋味淹了嗎。
陳平安大聲道:“說不定人家回在背面了!”
遇風雲:“……”
東方斂:“……”
雲昭笑了笑,隨手把玉牌一翻,漫不經心地眨了眨眼,低頭望下去。
表情忽一僵。
玉牌背面,竟然真有一行字。
心跳加快了一些,她抿住唇,定睛去看。
【也不是不行】
她望著這行字,微微失神。
還是他的字。
雖然沒頭沒尾的,但是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兩行字裡面,就是有那種意思。
驕矜的,歡喜的,心悅的。
哈哈,雖然青樓的事情是個烏龍,但他其實真的有過喜歡的姑娘。
這有什麼,很正常啊。
東方斂垂眸望著她的腦袋,囂張的姑娘輕輕垂著臉,滿頭青絲也顯得特別乖順。
她的氣息似乎有點低落,身上張揚的香味都淡了許多。
他恨恨地想:那又怎麼樣,你在我面前誇姓晏的好看,我說什麼了?你以為我不氣?總不能還要我反過來安慰你?
他冷笑著,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
雲昭:“嘶。”
她抬眸,對上他視線。
他道:“我不知情,與我無關。你是我娶回來的,我會負責到底,什麼也不用想,任何事情我來解決。知道了嗎?”
她定定望了他兩眼,倏忽別開視線,氣音道:“手太重了你。”
“嗯?”鬼神下意識又捏了下她的肩膀。
軟玉般的骨頭,捏起來手感很好,很有彈性。還想再捏。
雲昭回眸瞪他。
他心虛松手:“哦,我下次輕點。你別哭。”
“誰哭!”她氣音懟他。
他微挑著眉尾,心下嘀咕不已——就輕輕捏兩下,眼睛都紅了。看著兇巴巴,其實很嬌氣。
她誇晏南天好看的事,他都還沒跟她算賬。
算了,等她不哭再說。
“哎,哎?”陳平安忽然有了新發現,驚奇地伸手指著玉牌,“看這色兒……”
雲昭回過神:“什麼?”
陳平安把玉牌左右翻了翻。
他像個老學究一樣說道:“這是用劍尖刻的,看得出來吧?這邊‘你想得美’,很明顯是先刻的,劍氣血色淡。這邊‘也不是不行’是後刻的,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了,劍氣血色都要沁出來。”
雲昭定睛觀察半天,看不出有什麼色差。
她眨了眨眼,望向遇風雲。
遇風雲的表情和她一樣迷茫:“哪有什哞色兒?”
不就是玉牌上面劃了幾道痕,痕不都長一個樣?
陳平安急躁:“這哞明顯也看不出來?!就這色兒啊,差別那麼大,一個是胭脂紅,一個是丹朱紅,這哞明顯怎麼看不出來!”
雲昭:“……你不要學遇風雲講話。”
陳平安:“我什哞時……嗝兒。反正就是劍氣不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遇風雲望天。
果然蒼天是公平的——這人,聞不見空氣裡的酸氣,看得見玉牌上的劍氣。
“所以!”史學家陳平安下了結論,“人皇先刻‘你想得美’,過了很久,又刻‘也不是不行’。”
雲昭:“哦。”
是無奈妥協的語氣呢。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了。
遇風雲憨厚打圓場:“那看這玉牌,兩人也沒在一起。”
陳平安跳腳:“咱們人皇,金質玉相神清骨秀,修為超絕天下無雙,哪個這麼不長眼!”
東方斂:“嘶……”
好一陣牙疼。
雲昭忽然起身走向門口。
遇風雲怒瞪陳平安:“你少說兩句!”
陳平安迷茫:“哈?”
一人一龍望向雲昭背影。
隻見她走到門口,脆生生喊人:“趙叔叔!”
趙宗元的鬼魂回來了。
他上下打量一圈雲昭,欣慰地笑出聲來:“小侄女!”
雲昭也定睛打量他。
他收掉了那杆紅纓鬼槍,依舊穿著一身白色喪衣,一副謙謙君子玉樹臨風的模樣。
進了屋,趙宗元神色一定,疾步上前,衝著鬼神長揖到底:“見過太上尊者!”
鬼神伸手託住他肘彎,將人扶起來,笑吟吟道:“不必客氣。”
趙宗元直起身,定定望著眼前這一位,一時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
“尊者……”
屋中一下子就有了兩隻鬼。
趙宗元是新鬼,身上的陰冷鬼氣重得要滴水。
一進屋,溫度便從暖冬轉為寒冬。
聽著雲昭笑眯眯和“趙叔叔”說話,遇風雲陳平安面面相覷,瑟瑟發抖。
“要不然,我們先……告辭?”
雲昭也正有話要與趙宗元說。
屋門自行在一人一龍身後闔上,把那兩個嚇得一蹦。
*
“您去看過我爹了嗎?”雲昭問。
趙宗元抿唇輕笑:“在那邊罵涼川的官兒,跟個回音壁一樣。”
雲昭笑道:“可不是嘛!”
趙宗元輕咳一聲,望望一旁正襟危坐的鬼神,又望望自家侄女:“你與尊者……”
她實事求是道:“太上幫我逃婚,於是我們成親了。”
鬼神幽幽盯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趙宗元恍然。
他面向鬼神,認真揖了揖:“多謝尊者關照我們雲昭。”
東方斂一口鬼氣憋在了嗓子裡:“嗯。”
很氣,但又說不清哪裡氣。
那一邊,雲昭與趙宗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人一鬼異口同聲。
“總覺得趙叔叔很面熟。”
“總覺得小侄女很面熟。”
雙雙愣笑了下,雲昭先道:“我先前看見趙叔叔的屍體,便覺一見如故。”
趙宗元居然也不覺得她的表述有什麼問題,隻微微頷首:“我一見你,便知你就是了。”
敘話片刻,雲昭轉入正題。
“趙叔叔此刻狀況如何?燭龍筆是您用的嗎?”
說到這個,趙宗元斂下了眉眼間的輕松寫意,正色坐直,緩聲開口。
“幸得太上尊者點撥,我已成功融合這一方大陣,成就不死魂身。觍顏道一句,在涼川地界,除尊者外,我已無敵。”
他再度起身,向鬼神長長揖下,“感念尊者再造之恩。”
鬼神淡笑:“一家人,不必客氣。”
趙宗元微滯,肅容拱手:“尊者說笑了。”
東方斂:“……”
就很想掀桌子。
他瞥向雲昭,見他家媳婦安安靜靜地坐著,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像朵假花似的,看得他一陣暴躁。
趙宗元繼續向雲昭解釋:“燭龍筆的事,我是當年搜集尊者事跡的時候意外推斷出來的。此間諸多線索與猜測,便不贅述了。”
雲昭點頭。
“我半猜半蒙,推斷燭龍筆有可能在青樓,便託焦尾姑娘替我留意,當真被她尋了出來。”趙宗元微笑著說道。
雲昭奇道:“你們什麼時候說的這些?”
“夜談。”趙宗元告訴她,“我身邊耳目太多,說這些秘事,都是用詩間暗語。也就是朝廷派來的那些盯子沒文化,要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雲昭緩緩偏頭,望向東方斂。
他正好也瞥了過來。
“……”
那一日的對話猶在耳側。
——“他們這對得,還挺工整。”
——“語境一般,韻腳不錯。”
輕咳一聲,夫妻二人各自把視線瞥向一邊。
趙宗元並不知道這番眉眼官司,他繼續說道:“陸氏兄弟奉命要動這座陣,我便決定順水推舟,這其中,雖有不得已,但確實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做個廢人,這般困著等死,我不甘心。”
雲昭頷首表示理解。
他道:“我用燭龍筆,在怨魂陣中寫入規則——陣中新魂,可借臨死前的苦痛怨念維系魂魄不散。”
他沒再細說,雲昭卻能想象。
所以他用絕食這樣的方式,緩慢持久痛苦地折磨自己至死,鑄就堅韌不散的魂念。
她點點頭:“難怪所有屍體死前記憶都有缺失。”
原來是因為陣中規則。
“不想承受痛苦,魂魄便復歸天地。”趙宗元笑了笑,“除我之外,倒是再沒有第二個人怨氣那麼重,甘願留在世上做鬼。”
雲昭心頭忽然一跳。
鬼神也下意識望了她一眼。
“我如果,死在這裡。”她微眯起雙眸,視線穿越虛妄的時間與空間,望向某一處,“怨氣應該很重很重吧。”
鬼神輕嘆一聲,敲了她的肩。
溫暖暖的夢境清晰呈現在雲昭面前。
這個詭異的夢,與雲昭此前的猜測幾乎完全吻合。
夢境中,她死了娘,整個人狀態奇差。
她並沒有發現自己和溫暖暖交換了臉,溫暖暖自殘陷害她時,她隻感覺不可思議,以為這人失心瘋了。
沒想到就被晏南天一掌拍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因為事先早有猜測,又有鬼神一直在她耳邊吹風,見到這一幕,雲昭心下倒是沒有太大波瀾。
隻是視線觸到躺在地上的自己時,還是被那雙眼睛裡的火光狠狠灼痛。
她並沒有像溫暖暖那樣在地上掙扎打挺。
她隻是靜靜躺在那裡,盯著那些人的背影,一字一句用口型告訴他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