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若有所思。
貪婪,便如夜照國,入侵、屠城、燒殺劫掠賺個盆滿缽滿——隻需要供奉神明,得到神明的準允,便可以做盡壞事。
恐懼,便如渭河沿岸,放任或制造災難,逼著人們不得不向神明供奉祈求。
想通這一層,雲昭不禁氣笑出聲:“這幫神明,可真‘聰明’!真省心!”
東方斂眸光冰涼,笑而不語。
雲昭恍然:“難怪一天到晚不幹人事。”
根子便是爛的,還指望腐土裡面開出多少好花來?
她輕輕點頭,更加懂他了。
難怪他要帶領人族反抗這些所謂的先天神祇。
她盯著他,心說:你更不是反派,你才是個大聖人。一個殺戮很重的大聖人。以殺止殺,以惡制惡。真好。
她忽然感覺心血一陣熾沸。
看著他神情淡淡的臉,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變得急促。
她鬼使神差般湊了上去。
他微抿的薄唇,仿佛變成了磁石,致命般吸引她靠近。
“怦怦!怦怦怦!”
擂鼓般的心跳聲響徹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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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近。
他偏頭看她時,她的鼻尖已經要觸到他側臉。
他瞳仁微縮,驀地抬起一根手指,摁住她額心。
雲昭前進之勢受阻,不悅地皺了皺眉,稀裡糊塗發出鼻音:“……嗯?”
他手指用力,把她戳得後退。
他問:“你幹什麼?”
雲昭:“親你。”
東方斂:“?”
視線一轉,落向殿角燃的香,那嫋嫋清煙,散出陣陣甜膩的芬芳。
東方斂:“……這什麼玩意兒。”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在某個近侍的記憶裡面找到了答案。
“……催情香。”
雲昭抬手拍額:“嘶。”
她頭腦發昏,渾身發熱,視野中仿佛隻剩他一片清涼。
“我中招了。”她耍賴,“不然你湊合給我親一下。”
他唇角微抽,把她再戳遠了些,手往床榻外一伸,拎過來一面靈玉鏡。
鏡面往她眼前一懟。
他無情道:“太醜,不親。”
雲昭看著鏡中弦月神女的臉:“……”
她深吸一口氣,拖著沉重綿軟的身軀爬起來,伏到床榻邊,從榻邊的紅屜裡面摸出了解藥。
顫著手,抖出兩粒服下。
涼意直衝天靈蓋,頃刻便醒過了神來。
她甩了甩頭,又抖出兩粒,回身遞向他:“喏……嗯?”
隻見那個家伙目光清澈,面容蒼白,心跳平穩——根本就沒有半點中招的樣子。
視線相對,他壞笑:“嘖。沒事,在我面前你可以沒有自制力,我能理解。”
雲昭悻悻盯著他。
半晌,她挑起眉梢,恍然大悟:“忘了,你這身體,根本不行!”
東方斂:“……”
雲昭哈哈大笑,笑到打滾。
*
青金鬼城裡面,突然發生了異變。
雲滿霜一行人正在焦急等待,忽聞怪異的嗡聲響起,整座地底青金城隱隱震顫。
面前的水鏡也在抖動。
畫面時而破碎,時而凝聚。
一幕幕場景飛速在水鏡上流逝,變化無休無止,毫無規則。
忽而是諸神時代的古代王國建築,忽而是如今被白雪覆蓋的大片山川雪樹。
時空仿佛在這裡發生了交疊。
“歷史!歷史!”陳平安激動大喊,“我又親眼見證了歷史!這是夜照滅東川啊!嘖嘖嘖,東川人是真倒霉,明明實力遠強於夜照,偏生攤上那麼個國主,給滅了國。嘖,簡直慘絕人寰,被殺到十室九空啊,連孩子都不留!”
旁人都看不清那些飛速流逝的破碎畫面,他卻能看懂。
“嘶,”他忽地指了指畫面一角,“快看!那是不是人皇!哎呀,他這是在跟北天神君打?!這看著打不過啊!不好,北天神君放大招,封境了,出不去了,沒辦法戰術迂回!”
雲滿霜皺緊眉頭:“那昭昭呢?”
陳平安搖頭:“不知道啊,這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應該沒有雲昭吧?不知道她被這水鏡扔到了哪裡。你看,人皇現在自身難保,肯定沒辦法找她。”
雲滿霜急得一把摁住他肩膀:“你說清楚,這裡面到底是曾經的歷史,還是他們正在經歷的幻境世界?”
“我也不知道啊!”陳平安五官皺成一團,“想要知道真相,至少也得破了這個局?”
他湊到了更近的地方。
“哎哎,快看!咱們人皇是真的強!都逆境成這樣了,他還能一直反殺,一直反殺!嘖,但凡北天神君沒有這麼厚的香火……沒辦法,硬實力差得太遠了,咱們人皇這會兒隻有涼川的少少香火供奉呢。”
雲滿霜催促:“你快找一找昭昭。”
陳平安搖頭:“我沒辦法找,除非進去裡面——可是連人皇都打不過北天神君,我們這些蝦兵蟹將進去還不就是送死?沒轍,真沒轍。”
眾人都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我進去看看吧。”遇風雲低聲道,“至少在凡間亂世,我還是有能力保護她一二。”
他騰身掠起,轟然化出了真身。
半條龍尾在鏡外狠狠一甩,沒入水鏡之中。
眾人:“?!!!”
一路同行,隻覺得這個小伙子憨厚穩重,不愛說話。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不是人!
雲滿霜瞳仁猛震,定定望向陳平安:“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陳平安頓時急眼:“人!人!我當然是如假包換的人!”
鏡中畫面飛速流逝。
雲滿霜每過片刻便要揪著陳平安問一遍:“看見遇風雲了嗎?看見昭昭了嗎?他找到她了嗎?”
“沒沒沒……沒!”
雲滿霜不滿:“你怎麼就隻看人皇?”
陳平安吸氣:“……你別找茬。”
他定睛繼續觀察,眉頭越皺越緊。
“完蛋了。北天神君香火太盛,又有源源不斷的補足,他可以持續封住北天境,早晚要逼著人皇和他正面對決。沒有本命劍,沒有香火,人皇危險了。更糟糕的是……”陳平安抬手指了指那一處隱隱泛起火光的地界,“看,夜照滅東川,已經開始了,東川一滅,北天神君的實力恐怕要暴漲三成不止。”
“人皇,危。”
雲滿霜滿面寒霜:“這是個殺局。”
陳平安失魂落魄:“不錯!”
雲滿霜逼問:“你不是很懂歷史嗎,人皇從前是如何破局?”
陳平安搖頭:“那時候,咱們人皇還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凡人修士啊!北天神君是什麼身份?那是與東天帝、白玄女並列的世間三大至強者,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凡人修士出手封掉北天境?而且,歷史裡面人皇與北天神君交好來著?”
“想不通……”陳平安嘆氣,“實在想不通,也說不通!”
“你說這是個神器。”雲滿霜倒是沉下了心。
陳平安點頭:“不說十成十吧,起碼八、九成是有的。”
“也許這神器,想要逆天改命。”雲滿霜眸光一定,“我也沒別的本事,隻會領兵打仗,做個蠻將軍。如此……”
眾人紛紛看向他:“將軍!”
趙宗元已微微笑著站到了雲滿霜身邊。
“二哥,領兵打仗這種事,怎麼少得了三弟我!”
老柳自覺充當翻譯:“將軍,領兵打仗這種事,怎麼少得了我三弟!”
雲滿霜&趙宗元:“?”
雲滿霜輕咳一聲:“勞煩諸位繼續看著這裡,我這便進入鏡中世界,試試能否助東川國一臂之力,擋夜照!”
趙宗元將手搭上雲滿霜的肩:“一道!”
*
雲滿霜跨過水鏡,感受到了一陣長長久久的眩暈失神。
待他恍恍惚惚凝聚了視線焦點時,陡然撞入視野的,竟是一個沙盤。
雲滿霜:“?”
瞳仁微微收縮。
耳畔漸漸出現人聲。
他不動聲色環視左右,發現自己身處營帳。
周遭裝飾奢華,竟還有個檀木大書架,入目是一列列整齊的兵書。
自己手裡也拿了本兵書。
他揉了揉額角,望向坐在左右下方的將領和軍師們。
見他望過來,那些人立刻閉住了嘴,不再說話。
雲滿霜:“?”
大眼瞪小眼片刻,當頭的那位軍師不得不開口說話:“國主,形勢尚未明朗,貿然出擊,隻怕要被夜照反包……”
軍師說到一半,小心翼翼瞄了雲滿霜一眼。
“秦將軍常年與夜照人周旋,對他們還是有一兩分了解的……常言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如先讓秦將軍隨機應變……”
軍師措辭相當之謹慎。
雲滿霜低頭望了望面前自己準備發出的軍令。
看清之後,不禁一怔。
來犯之敵數目未明,補給情況也尚未查清,有沒有安營扎寨也還沒探出來,這就要派一支騎兵去突襲?
萬一人家挖了坑,置了鐵簇套馬索,怎麼辦?
他恍惚明白了。
自己進入這個水鏡世界,竟然變成了陳平安口中那個“攤上就很倒霉”的東川國主。
這是正在打一場滅國之戰啊。
雲滿霜大掌一揮,“砰”一聲拍在了案桌上:“速度將前前後後所有的軍情,全部呈遞上來!”
底下將領軍師見他又作新妖,紛紛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卻不得不照辦。
雲滿霜挑燈夜讀。
東方發白時,他砰一聲拍案而起,整個人既清醒,又迷茫。
他叫來了身邊資歷最老的軍師。
“我東川,騎兵比夜照多三成,國庫比夜照更充盈,城牆堅固,補給充足,又是民心所向……怎麼就能打不過夜照?”
攻城遠比守城難。
夜照長途跋涉入侵東川,東方分明可以以逸待勞,來一次給它迎頭痛擊一次,怎麼就能節節敗退,怎麼就能亡了國?
軍師唇角微抽。
雲滿霜讀了一夜軍情,多少也還是猜到了幾分原委。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因為我瞎指揮?”
軍師:“……”
這話您敢說,咱可不敢接。
雲滿霜想不通:“我瞎指揮,你個做軍師的也不勸?那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軍師:“……”
勸了您也不聽啊,還很要命啊,沒見到外面還有新鮮的人頭呢。
軍師斟酌著開口:“國主,您飽讀兵書,書中所講,確實不像我們這般淺薄……”
雲滿霜氣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起身,將手下諸人全都召了進來。
“來來來,諸君暢所欲言!說,都說說!”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國主今日又抽的什麼瘋。
一開始沒人敢貿然說話。
但很快,眾人便發現今日的國主確實有些不同。
從前他最常說的便是“兵書上不是這樣講”、“你說的和兵書不一樣”。
今日卻成了——
“楊軍師,你怎麼看?”
“白副將,你怎麼看?”
“洪參軍,你怎麼看?”
眾人隻覺耳畔嗡嗡,離開營帳許久,腦海裡仍然回蕩著一串串“你怎麼看”。
簡直有種矯枉過正的虛幻感。
東川實力並不弱,國主開始聽勸,戰局漸漸便有了好轉。
先前丟失的城池接連拿回了幾處,這一日,探得準確情報,夜照那一支被稱為“屠夫”的殘忍大軍,盡數在平原集結。
一眾軍師分析局勢,都認為可以出兵打一場大戰役,一舉消滅敵軍主力。
雲滿霜一聽就樂了。
正面戰役,大決戰,這可不就正是為他量身而定!
他拍案而起:“孤要親徵!”
眾人:“……”
蒼天啊,大地啊!國主聽勸了這麼些時日,敢情是在憋個大的啊!
*
“清平君”養傷的日子,雲昭令人收集了不少情報。
如今已經知道“那個人間修士”名叫東方斂。
北天神君施展大神通封了北天境,逼著東方斂與他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