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握著鑾椅扶手,緩緩勾起唇角。
他並不在意晏南天揭開這份沉重的血淚史,這是歷年歷代都在做的事情,又不是自己一個皇帝的事。
有這麼多人命“珠玉在前”,這些迂腐至極的老臣便也找不出像樣的理由來反對自己了。
皇帝唇畔的笑意漫進了眼睛,看晏南天愈發順眼。
看兒子順眼了,看那些反對的人就更不順眼。
隻見晏南天廣袖輕揚,辯得群臣連連倒退,接不上招,隻能反反復復說些車轱轆話——
“太上禁殺生祭祀……”
“陛下三思、陛下不可……”
論戰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晏南天殺得口幹舌燥,臉頰泛起潮紅。
再一次把方丞相氣個倒仰之後,晏南天拱手請命:“父皇,既然群臣反對,那下一場祭品,便由兒臣來著手準備吧,定不出任何紕漏。”
皇帝隻盯著他看了幾眼便允了。
“散朝。”
*
回到永和宮,皇帝撐了多時的精氣神一散,整個人便癱進龍床,身上蔫蔫散發出將死老人的氣味。
敬忠公公替他掖好明黃的被褥,本不想讓他再費神,思忖再三,還是遲疑著提了一句,“六殿下他呀,可真是孝順。”
——上次褫奪儲君之位,還沒找到機會給晏南天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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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伴多年,皇帝自然聽出了這個老公公的言外之意。
皇帝閉著眼睛,哼笑了一聲。
“膽小罷了!生怕朕疑他!”他緩緩從被褥裡伸出一根手指,虛空點了點,“他呀,當年不敢抬頭,一慫就慫一輩子!”
採女畢竟給他生了皇子,皇帝又怎麼可能留那個小太監的性命?
動手之前隨便一查,自然是什麼都知道了。
敬忠公公可不敢瞎說皇子壞話,隻笑道:“那也是孝順。”
連提兩次,皇帝病得有些糊塗的腦子裡總算冒出了疑心。
“有沒有可能,他也恨朕?”
就像恨秦妃一樣。
敬忠公公趕緊跪下。跪了,卻沒開口說句不是,或者六皇子他不敢。
皇帝皺了皺眉。
倘若從前,他必是要細細地思忖一番,但如今委實精神不濟。
“隨便他。”皇帝疲憊地擺手,“祭祀之事,他若敢陽奉陰違……”
皇帝睡著了。
“是,老奴明白。”
*
晏南天回到東華宮時,雲昭坐在窗畔看雲。
遙遙看見她明豔動人的側顏,他眸間疲色一掃而空,唇角不自覺浮起了笑容。
任憑外面如何疾風暴雨,有她在,這裡便是歲月靜好。
他定住腳步,望著她,目光有些痴。
他能看得出來,她沒有在思念誰——不想他也沒事,隻要別想其他人就行。
越過中庭,踏入寢殿。
雲昭偏頭看他,笑吟吟沒動作。
“小沒良心,人回來,也不知道遞個水。”他疾步上前,奪走她手裡的杯盞,舉到唇邊。
雲昭抬手阻止:“哎——用過的!”
晏南天仰頭一飲而盡。
他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輕笑著,把杯盞放上案桌。
他笑著問她:“用過又怎樣?”
雲昭無語:“你是真不講究!”
他懶懶地笑:“跟你有什麼好講究。”
雲昭:“中午我抓了隻蛇,這水,我喂蛇的。”
晏南天臉色一綠,後知後覺發現唇舌之間有股腥味。
雲昭一臉嫌棄:“都跟你說了用過。你是真不挑。亂喝水,怪誰?”
晏南天:“嘔……”
匆忙起身,疾步走到偏殿漱口。
*
有了這出插曲,雲昭更是離晏南天遠遠的,禁止他靠近。
晏南天:“……”
他嘆著氣,把朝堂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雲昭問:“他沒起疑?”
晏南天笑著搖了搖頭:“做皇帝的,什麼都得疑。什麼都疑,便是什麼都不疑——論跡不論心,隻看實績。我把事情做漂亮了就行。”
雲昭點頭:“嗯。”
“雲小昭。”晏南天笑吟吟看著她,“什麼時候變這麼陰險了?多虧你提醒我這步棋。”
今日朝堂,他已看得十分明白。
群臣反對的力度……也就那樣了。
倘若他站出來帶頭反對,恐怕隻會把自己弄進泥潭,舉步維艱。
必須把所有人拖下水。
雲昭笑而不語。
她哪裡就陰險了,晏南天真是沒見過世面,不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老陰人。
她挑挑眉:“我要回家,我想阿娘!”
晏南天苦笑:“你就好好藏在宮中,別去給湘陽夫人討禍。”
雲昭退而求其次:“那你借著抓人的機會,把我娘悄悄送回江東去,我不要她留在這裡——鬼知道通天塔還要搞出什麼事來!”
他遲疑一瞬,她立馬翻臉。
雲昭拍桌大怒:“這不行那不行,要你有什麼用!讓開,我自己去!”
晏南天頭疼欲裂:“……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一旦動手,便趁亂接走湘陽夫人。”
湘陽夫人向來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前世”之事,晏南天對她多少心有愧疚。
況且救出湘陽夫人也是他答應過阿昭的事。
他不會再食言,答應她的,他會做到。
雲昭滿意地點點頭。
她彎起眼睛,好心替他沏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喏,喝水!”
晏南天苦笑著端起來飲盡。
“……?!”
滿嘴蛇腥。
這祖宗,沒洗杯子,又給他喝!
想到說出來又要遭她嫌棄,晏南天緩緩咽下了這口水,也咽下了這口氣。
第98章 飛蛾撲火
雲昭咬著東華宮秘制小糕點,隻覺沒滋沒味。
恹恹不得勁,心中仿佛空落落的,細究,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幾日都沒有什麼新鮮事,很無趣。
她託腮望著窗外,大半天,也不見日影移動一二寸。
大宮女經過回廊,壓低了聲線,拉著相熟的侍衛長老趙耳語:“雲姑娘神情著實冷倦,怕是寂寞得緊。”
老趙擺手:“這種話,日後可莫要再說,殿下聽到可不得了。”
大宮女幽幽嘆了口氣:“忘了自己思念著誰,這滋味,想也不好受。”
老趙牙疼:“讓你少看些話本!”
這二人聲音壓得極低,不曾想雲昭強化過五感,聽得清晰分明。
雲昭:“……”
她才沒有思念那個鬼!
那麼討嫌的鬼,有什麼好想的。他不在,她才省心。
用過午膳,晏南天回來了。
這幾日又要應付群臣,又要在皇帝面前演戲,他頗有幾分心力交瘁。
面色蒼白了些,眼睛倒是亮。
遙遙見到雲昭坐在窗畔,他三步並兩步越過中庭,踏入寢殿,把草擬好的下一輪祭祀名單拿給她看。
雲昭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懶懶接過來,虛著視線,匆匆掃過一遍。
她抬眸瞥他:“怎麼連方香君都沒有?你這人選不行啊。”
晏南天:“……”
他扶額道:“要玩這麼大?”
“不然呢。”雲昭無語,“這麼好的機會,當然要把我的宿敵們一波帶走。喏,謝家那個,趙家那個,王家那個,就平日跟方香君湊一塊的,還有她們的聯姻對象,通通添上去。”
晏南天:“……”
這是動了半個朝堂的寶貝命根子。
雲昭冷眼瞥他:“晏南天,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優柔寡斷?”
她拎起手指,敲了敲那份名錄。
“弄這個不就是為了得罪人?著緊的人你不動,動些阿貓阿狗有什麼意思?”
晏南天抬了抬雙眉,深吸一口氣:“……”
能這麼理直氣壯公報私仇的,世間也就隻有這個小魔王了。
他苦笑著揉了揉額心,溫聲向她解釋:“上來就動這等權貴,我怕父皇起疑。”
雲昭蠻不講理:“讓你寫,你就寫。怎麼,你不敢?”
晏南天嘆氣:“……有何不敢。”
他扶膝起身,取來金墨,挽起廣袖,磨墨,蘸筆。
雲昭忽地笑了笑,從筆架子上取下另一支鶴筆,放在指間,左轉一下,右轉一下。
總不如某人行雲流水。
“啪。”筆掉了。
她很不高興,把筆尖放到墨砚裡沾了沾,在案桌上亂寫亂畫。
晏南天拿她沒轍,把手裡的名錄挪遠了些,以免被汙染。
他在名單上添加了一行沉甸甸的名字。
拿在手裡,重如泰山。
雲昭扯過名錄掃一眼,還算滿意:“行了,找個機會把名冊‘不小心’泄露出去吧。”
晏南天:“?”
他隻怔了一瞬就反應過來。
這一招,拉人下水不說,進可攻,退可守,相當陰險。
晏南天唇角微抽,表情復雜:“雲小昭,你哪學來的這些。”
雲昭眯著眼笑。
還能是哪學來的。
她看了那個家伙在北天的發跡史。那家伙,隱姓埋名潛到敵方陣營,借刀殺人,驅虎吞狼,種種手段用得是爐火純青。
她這個人,很會舉一反三。
她彎起眉眼,一臉得色:“話本子!”
晏南天:“什麼話本子?”
“人皇傳。”雲昭無辜地眨了眨眼,“你連這都沒看過?”
晏南天默默掐住掌心,垂眸輕笑:“哦,沒看。”
雲昭笑吟吟:“我回頭找給你看!”
晏南天微笑婉拒:“最近忙,再說。”
“哦。”
她愉快地拈起鶴筆,“呼嗡”一轉。
忘了方才蘸過墨,“唰”一聲,往晏南天臉上斜斜甩了一串墨點子。
雲昭:“噗哈哈哈!”
晏南天:“……”
深吸一口氣,起身,忍氣吞聲去換洗。
*
下一次祭祀在三日後。
名單泄露,各家高門權貴關上府門都開始發瘋。
好幾位老臣臉上都給撓出了血印子——叫你反對陛下的事,這下可好,要被殺雞儆猴。
方老丞相顧不上避忌,私下邀了大都尉秦真見面。
“開門見山吧,秦老弟。”方漸遺額角貼上了膏藥片,一臉病蔫蔫,“你說,六殿下此舉,究竟是為了鐵血鎮壓一切反對的聲音,還是逼我等站隊啊?”
秦真輕輕拂著茶葉沫,沉默不語。
半晌,緩聲開口:“難說。”
視線相對。
一個文臣之首,一個掌握京都防衛,能走到這個位置,誰不是人精。
方漸遺冷笑:“他倒是進可攻退可守,總不能我等衝鋒陷陣。”
秦大都尉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杯蓋:“失火一案疑點重重,我這邊也是焦頭爛額分心乏術,許多事情不大顧得上。”
目光交換,方漸遺緩緩點了下頭。
兩個大佬達成一致,京都立時流言又起。
這一回的流言更不簡單了。
一件件史實,一個個證據都血淋淋攤在光天化日之下,百姓第一次撕開那層被模糊美化過的面紗,親眼見證三千年為建通天塔而造就的累累血案。
舉世哗然。
人都是這樣,聽聞災難消息,無論死去多少人,那也隻是個數字而已,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除非刀子割到身上,或者將要割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