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行事實在太不缜密。
淹死了,沉底了,便以為萬無一失。
晏南天敲了敲扶手:“繼續。”
“是。”暗衛首領道,“那個日子前後,宮中太監隻有過一處變動——順德公公撿了個小太監。”
晏南天眸光一動:“陳平安?”
“不錯。”暗衛首領道,“這小太監說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順德見他伶俐討喜,便留了他做幹兒子,給他取名平安,隨順德本家姓。”
晏南天閉了閉眼,唇角緩緩勾起一個笑。
“是他呀。”
這下,便什麼都通了。
阿昭是在樓蘭海市認識了這太監,那時候兩個人便總湊在一塊兒。
後來屠龍柱傾塌,他們一起跑了。
定是那個時候,陳平安與她說了從前的事情。
晏南天撩開眼皮,輕輕吐出一口長氣,一字一頓,“陳、平、安。”
暗衛首領問:“屬下去處理了他?”
晏南天思忖片刻,搖頭:“這人有用。”
破壞大祭、破解秘法奇術,都用得著這個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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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人掌握著他過去最陰暗的秘密,絕不可以讓阿昭知道。
他再也不想承受那樣的痛苦。他永遠不會再讓阿昭發現,他曾經把她當成自己最痛恨的仇敵。
絕對、絕對不可以讓她知道。
晏南天眉心微蹙。
心腹察言觀色,謹慎建議道:“若要確保萬無一失,不如將陳平安變成活屍?”
晏南天搖頭:“他不值得。”
樓蘭海市崩塌時,各人自顧不暇,隻堪堪帶回了三隻屍蝼蛄。
如今已用掉了一隻,還剩兩隻。
這兩隻裡面,父皇必定值得一隻,最後一隻麼……
他輕輕搖了下頭,對自己說:“不。我怎麼可能把阿昭變成那種東西。”
暗衛首領頭皮發緊,後背發寒,抿住唇,沒吭聲。
*
雲昭半夜被拍醒。
她睜開雙眼,對上晏南天笑吟吟的臉。
“有動靜了。”他說。
雲昭眼睛一亮,骨碌爬起來,匆匆披上外袍,“走!”
她邊穿鞋子邊偏頭問,“都安排妥當了?”
他淺淡一笑:“放心。”
一行人悄無聲息潛入暗夜。
通天塔周圍完全不需要照明,紅骨與青金交相輝映,天地間一片光華燦爛,半空的雲層都能照出一重重金影。
遠遠地,便看到塔底厚重的金門已經開啟,幾隊身穿黑衣的宮中禁衛魚貫而出。
他們挑著一列長長的紅箱。
觀那紅箱大小,每一隻裡面大約能塞七八具屍。
場間陰森、寂靜,黑衣禁衛手腳麻利。
雲昭一行潛在暗處。
“噓。”晏南天輕聲提醒,“前方有哨。”
雲昭點點頭。
街道已經清過場,空曠處傳來呼哨示意。
黑衣禁衛挑起紅箱,靜默而迅捷地行往皇城方向——毀屍滅跡動靜太大,自然不可能在通天塔。
晏南天偏了偏頭,幾名心腹立刻分頭潛入夜色深處。
他反手牽住雲昭衣袖,帶她遙遙跟隨宮中人馬。
他當了多年儲君,這點能力還是有。二人不疾不徐,行在黑衣禁衛的偵測範圍之外。
很快,一列列紅箱進入橫平豎直的京都坊巷。
黑衣禁衛步履整齊,行動極其利落,頃刻便會越過京中最寬敞熱鬧的北大道。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木巷之中忽然起火。
夏日氣溫高,火勢一起,呼吸之間便攀上一道道木緣,將那些刨薄的門牆燒得“噼啪”亂響。
風一至,火焰蔓延,越過封火牆,一間接一間燃了起來。
“走水啦!走水啦!快逃啊!”
“砰砰砰!醒醒,快逃!”
“汪汪汪汪!”
整個京都的大狗都在狂吠。
清冷空闊的大街上,變戲法一樣湧出了大群大群衣裳不整的人。
販夫走卒、官差商賈、世家清貴……亂糟糟擠成一團。
前路後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人潮亂闖,不停地有人往那邊紅箱邊上撞。
禁衛首領氣急敗壞,卻不敢公然在京都大街上屠戮眾人。
“砰!”
忽然有人撞翻了一隻紅箱。
“嘎——吱——”
寸多長的箱釘拔起,箱蓋翻到一旁。
混亂的燈籠火把光線下,隻見那黑漆漆的紅箱深處,“骨碌骨碌”滾出了疊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屍。
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慘叫。
“死人啦!死人啦!”
整條長街,轟然亂套。
更多的百姓驚醒,道旁二層三層樓閣紛紛推開窗,無數人頭往下張望。
黑衣禁衛面面相覷,心下冰涼。
完了。
晏南天事先安排的人手迅速將消息傳開——
“他們是從通天塔出來的!”
“塔裡面在搞人祭!”
“白日裡青雀坊抓走了好多人!也沒個名頭!”
“抓我們百姓做人牲?蒼天啊!”
京中哗沸。
禁衛首領頭暈目眩,急急踏著道旁的飛角木檐掠走,奔向禁城稟告。
晏南天與雲昭對視一眼,悄然遁入夜色。
*
回到東華宮,落坐窗榻。
雲昭問:“你的人不會被抓到吧?”
晏南天輕聲笑嘆:“都一樣。明日事情鬧開,我站出來帶頭反對,不是我也是我了。”
雲昭眨了眨眼:“誰讓你反對了。”
晏南天:“?”
雲昭彎起眼睛,露出小惡魔的微笑。
“不哦。”她道,“你不但不反對,還要大力支持。”
接到她明亮的目光,晏南天心下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雲昭道:“祭神,當然要心誠。用那些髒兮兮的百姓,多沒誠意。”
“懂了。”晏南天微笑,“我會力排眾議,站定父皇。下一次祭祀的名單爭取由我來擬定。當然是要挑著身份高貴的,以示誠心。”
相視一笑,活生生就是兩個邪惡反派。
第97章 父慈子孝
通天塔人祭的事情徹底暴露。
等到禁軍與畿衛撲滅夜火、驅逐百姓、戒嚴京中時,流言都已經長出翅膀飛向大江南北了。
天未亮,晏南天便仔細梳洗打扮,用穿上戰袍的姿態,一層一層披好朝服。
然後便端坐在正殿主位,微闔雙眸,等時辰到。
“咚——”
紫金鍾響。
臨出門,晏南天腳步頓了頓,側眸,隔著層壁與簾幔,望向寢殿方向。
她在睡。
那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不但睡得著,還睡得特別香。
她就不曾想一想,萬一他此去有個三長兩短,她豈不是連最後一面也見不上?
晏南天搖了下頭,唇畔浮起一絲苦笑,心下卻是難言地歡喜。
是了,他家姑娘,就是這樣。
她就該是這樣。
一名新來的太監察言觀色:“殿下,雲姑娘這也恁貪睡了——奴去喚她起?”
半晌不見動靜。
太監悄悄抬眸,對上晏南天冰涼的、居高臨下的注視。
心髒猛一沉,撲通跪地:“奴知錯!奴知錯!”
晏南天面無表情越過他,踏出殿檻。
“殿——唔!”
捂嘴,拖走。
老趙扶著刀柄,幽幽嘆了口氣,告誡左右新來的:“在咱東華宮裡,殿下是主子。”
新來的侍衛點頭受教:“是。”
老趙望天:“雲姑娘,是祖宗。”
侍衛:“……是。”
*
金殿之上,氣氛古怪。
皇帝高坐龍椅,若無其事地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
看他那架勢,隻要旁人不提,他是絕不會主動開口提那人祭之事,隻當不存在。
皇帝可以裝傻,旁人卻不能。
底下臣子暗暗交換視線,紛紛慫恿別人去當出頭鳥。
誰也不傻。
漸漸地,目光都聚到了晏南天身上——就等這位光風霽月的殿下帶頭衝鋒。
皇帝的視線也沉沉落向晏南天。
龍顏大不悅。
皇帝倒是也想看一看,這個表面溫和莊正,實際怯懦膽小的兒子,究竟敢不敢站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晏南天動了。
一時竟有萬眾矚目的感覺。
“父皇。”
晏南天一說話,便讓整個朝堂炸了鍋:“兒臣以為,大祭刻不容緩,豈能因為失火便延誤進程?”
別說眾臣,就連皇帝也半晌沒能回過神。
皇帝扶了扶額,歪頭望向身旁的心腹:“敬忠啊,朕是老了,還是病了,怎麼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敬忠抬了下重得幾乎掀不動的厚眼皮,笑眯眯回道:“殿下是說,通天塔呀,重要著呢!”
“哦——”皇帝恍然點頭。
底下一片嗡嗡聲。
眾臣面面相覷,瘋狂交換視線。
——殿下該不會不知道人祭的事情吧?
——不至於啊,連我都聽說了,他怎麼可能沒收到風聲?
——殿下是生怕陛下懷疑吧?這是故意撇清關系?
——他是想做仙家太子吧!
晏南天不肯當出頭鳥,總得有人當。
一名不怕死的中年文臣硬著頭皮站了出來,諫道:“陛下!人皇當年,嚴禁殺生祭祀,臣以為,此舉大不妥當,恐怕太上降罪啊!”
皇帝陰沉沉盯向他。
一眾臣子抬了抬眉頭,咬牙又站出來幾個。
“陛下,人祭萬萬不可!”
“萬萬不可啊陛下!”
“望陛下三思!”
一片勸阻聲中,晏南天宛如一股清流:“父皇!修成通天塔,乃是三千年來大繼子民的共同夙願!兒臣以為,輕重緩急應當分清,絕不該拘泥於小節,因小失大!”
皇帝露出笑容。
這件事他是鐵了心要辦,誰反對都沒有用。
即便如此,有兒子鼎力支持,心思再深沉的帝王也不禁老懷大慰。
此子,大孝。
無需皇帝頭疼,晏南天端著風儀萬千的架子,側身,開始舌戰群儒。
晏南天:“人命關天,方丞相說得極是——但丞相可曾想過,三千多年來為了修成通天塔,每年青金礦場要吞掉多少條人命?每年捕龍鯨又有多少人葬身魚腹?建木位於極寒極炎交替的絕壁,為採建木又有多少人凍死、燙死、摔個屍骨無存而死?”
他有理有據,緩聲道出歷年來的死亡數據。
字字句句都是生民血淚。
晏南天輕笑逼問:“這些難道就不是人命?相比這些,人祭恐怕算不上九牛一毛罷?此刻糾纏於此,未免也太過虛偽!”
朝堂之上,一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