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
怔怔回神,呼吸裡盡是他攻擊性十足的氣息,她輕輕吸氣,那氣息便襲入肺腑,叫人心悸。
周圍嘈雜的聲浪一鼓腦湧向她。
“雲姑娘!雲姑娘!你沒事吧雲姑娘!”
“怎麼回事,沒磕到頭啊!”
“你是不是沒好好接住她?!”
“我真的接穩了啊!不信,不信你問那個太監!”
雲昭感覺行動有點困難,低頭一看,隻見自己兩邊胳膊上凌亂地抓了五六七八隻手掌,仿佛五花大綁。
她從塔頂摔下來,侍衛們接住了她。
雲昭用力站穩:“……我沒事。”
嗓音發啞,還有點綿軟。
她不動聲色輕咳一聲,環視左右,找到陳平安:“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噯!”陳平安撥開看守他的侍衛,屁顛顛跳到雲昭面前。
老趙皺了皺眉,用眼神示意兩個侍衛上前盯緊了,絕不能讓這太監說出對殿下不利的話。
雲昭知道晏南天不會讓自己和陳平安單獨相處,便也懶得耽擱計較。
她問:“我看到了一個將來才會出現的人,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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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睜大雙眼:“在這兒?!”
雲昭點頭。
“不可能啊!”陳平安一臉震驚,“除非是創世級別的神器,才有逆轉時空因果的能力!就像我們上次碰……”
一個侍衛重重咳嗽,打斷陳平安。
禁止聊兩個人的過去。
陳平安很不爽地癟了癟嘴。
雲昭腦海裡自行補全了陳平安沒說完的話——就像我們上次碰到的水鏡世界,那是因為整個青金鬼城都是創世神器開天斧。
“創世神器?”她若有所思。
“對!”陳平安非常篤定,“能顛倒時空因果的,隻有創世神器!要是這裡時空錯亂,出現了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那麼隻有一個可能!”
眾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麼可能?”
“那就是,”陳平安指著周圍,擲地有聲,“這玩意兒,它變成了創世神器!”
眾人都嘶了一口涼氣,抬頭望向這座恢弘壯麗的巨塔。
青金、紅骨與建木鑄造了八面光輝燦爛的塔壁,其上遍刻符咒,玄光流轉。
整座巨塔通天徹地,隻待有朝一日復連天地。
它確實是個神器。
“但是那不可能。”陳平安猛搖頭,“世間隻有一個創世神器,那就是盤古大神用來開天闢地的開天斧。不是我說,就區區凡人蝼蟻造個塔,也配?”
眾人:“……”
眾人都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隻有雲昭的心髒一陣陣發沉。
她都見到“未來”的東方斂了,這意味著通天塔確實變成了創世神器。
倘若是東方斂幹的倒還好,可要是不是呢?
他提醒她黃泉邪骨藏在別處……莫非與它有關?
雲昭思忖著問:“通天塔始終不能連接天地,為什麼?”
“通天塔是死的嘛!”陳平安道,“我說多少次了,沒有器靈,神器就是個死擺設!喏,就像那個刑天劍是吧,要不是我,它有啥用,唵,它有啥用你說!所以它需要器靈,器靈!”
這話聽著實在很不靠譜,侍衛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打斷陳平安,隻好求助地望向侍衛長老趙。
老趙臉色也很糾結。
殿下既要這太監替他辦事,又生怕這太監提醒了雲姑娘過去的事。
既要又要,為難的還不都是他們這些做手下的。
“咳咳,那個,”老趙硬著頭皮強行岔開話題,“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麼樣,殿下那邊怕是不容易。”
“是啊是啊,”另一名侍衛連連點頭,“你我知道那升仙畫面是黃泉鏡投照而來,可是京都百姓卻不知曉。殿下破壞祭祀,恐怕要變成眾矢之的。”
陳平安很不爽地嘀咕:“真破壞了倒好,關鍵他也沒本事破壞啊!”
眾人:“……”
確實是白白把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了。
陳平安愁得直揪頭發。
晏南天不中用,那眼下這狀況就徹底打成死結了——破不掉封印,太上出不來,太上出不來,破不掉封印。
死循環。
更別說那祭壇還在召喚黃泉邪骨。
簡直無解又恐怖。
雲昭忽有所感:“黃泉邪骨,它有沒有可能變成器靈?”
陳平安雙眼一亮,醍醐灌頂:“啊!說不定真能行!先前不是說要龍麼,龍可不就是聚天地精華而生的靈物?這黃泉邪骨雖然至陰至邪,但它靈性啊!它做器靈,我覺得行!”
雲昭心頭一凜。
通天塔遲遲建不成,皇帝卻要死了,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召黃泉邪骨來做器靈,也不管會不會給世間帶來滔天大禍。
想通這一層,眾人後背都起了白毛汗。
“走!去找殿下!”
*
通天塔外,氣氛古怪。
這世間誰不向往成仙成神,誰不想要長生不老?
親眼見到神跡之後,許多人心思浮動,盤算不休——祭了旁人,換自己脫凡登仙?這很難不讓人意動。
晏南天皺緊眉頭,語帶譏诮:“人啊,本性如此,自私自利。”
侍衛們謹慎地護著他,臉色都很難看。
好不容易造就了這番造反大勢,轉眼即成空。
殿下今夜此舉,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權貴,接下來要面對什麼,誰都不願深想。
晏南天垂著眸,雙手攏在袖中,指尖輕輕叩擊。
他很清楚,這些人已經蠢蠢欲動,隻要有第一個人摈棄所謂的道德道義,站出來喊一聲“繼續祭祀”,人們便會紛紛應和。
就這麼敗了麼?
父皇啊父皇,終究是老謀深算。
這麼反將一軍,騎虎難下的便成了自己。
身後傳來腳步。
晏南天一邊轉身一邊揚起笑容:“阿昭。”
她的腳步聲他從來不會認錯。
雲昭微虛著雙眼,視線掠過人潮。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整個京都傾巢而出,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這裡。
晏南天揚袖護住她,低低道:“這些人看見‘神跡’,已經鬼迷心竅,我敗了,該向父皇負荊請罪。”
雲昭挑眉:“不是吧,你這就認輸了?”
晏南天苦笑:“還能怎麼辦?”
封印破不掉,大勢也去了。
總不能靠著身邊這三貓兩狗的心腹強行造反。
“看著!”雲昭調動體內真氣,掠到高處,大聲問道,“成仙的場面大家都看見了嗎?”
她這一嗓子就像炸進了油鍋。
人群頓時沸騰。
“看見了!”有人興奮地喊,“看見了!”
雲昭驀地轉向塔座前方的“祭品”,問:“你們也看見啦?”
方香君站出來,目光復雜地盯著雲昭,揚聲道:“看見了!”
人群又是一陣哗然。
“這些人都是祭品,怎麼可能成仙?撒謊,這女子一定是在撒謊!她想躲祭祀!”
“不錯!快把這些祭品送進去!”
晏南天拉住雲昭,沉聲道:“沒用了,都做著成仙美夢。”
雲昭敷衍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把嗓門放得更大:“所以,每個人都有機會成仙!但是!”
場間一靜,眾人都豎起耳朵聽她說話。
雲昭道:“大家都親眼看見了,皇帝要用百姓來祭祀,儲君卻認為權貴子弟承載了更多氣運與香火,應該讓他們來祭。大家說,應該聽誰的?”
人群頓時大亂。
“儲君!”
“當然是儲君有道理!王公貴族世代享福,也該輪到他們為天下人犧牲一次吧!”
“儲君!聽儲君的!”
“哪個當官的想動儲君,便是與我們老百姓為敵!”
“對!”
與百姓相比,權貴畢竟人太少,在這種場合下他們發不出什麼聲音。
雲昭偏頭瞥向晏南天,挑了下眉尾。
她悄聲道:“怎麼樣,我給你把水攪渾。皇帝此刻敢動你,就是公然與百姓為敵。”
晏南天扶額輕嘆:“很好。隻是有一樣——我犯了錯,目前已經不是儲君了。”
雲昭:“……一樣一樣。”
事已至此,晏南天已經別無選擇。
他深吸一口氣,低低交待左右。
很快,布在人群中的探子有意煽風點火,局勢更是亂成一團。
鬧到這般田地,今夜是不可能繼續祭祀了。
在晏南天的默許下,各家利落出手,早已準備好的人手一擁而上,把自家的“祭品”搶回家。
*
返回東華宮,晏南天沒換下出行的衣裳,坐等宮中宣召。
他微微用盞蓋撇走茶沫,搖頭輕嘆:“百姓愚昧,輕易就被牽著鼻子走。”
“話不是這麼說。”雲昭輕敲桌面,“換成你,要是什麼內幕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還不是隻能聽信別人?”
晏南天:“……此番兇險了。”
雲昭隻覺莫名其妙:“你綁上權貴時不覺得兇險,綁上百姓就兇險了?”
晏南天苦笑搖頭。
雲昭一本正經地教他:“難道你不曾聽過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晏南天:“……夫子講這話的時候,你趴在案桌睡覺,被罰抄,忘了?”
雲昭理直氣壯:“罰抄記住那也是記住。”
晏南天扶額,正想伸手彈她腦殼,宮中來人,傳他觐見。
他緩緩起身:“我去了。”
雲昭沒心沒肺地並起兩根手指揮了揮。
*
到了禁城外,卻見山下烏泱泱跪滿了人,仿佛一片巨浪。
“殿下,”心腹悄聲提醒,“那都是為您請命的百姓。”
晏南天微微挑眉:“如此。”
垂眸理了理廣袖,挺起腰背,大步踏入朱雀門。
進了大殿,身上便是一重——毫不掩飾的威壓與殺機鎖定了他。
晏南天隻能當做不知道。
皇帝歪倚在龍榻上,見他進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敬忠公公立在一旁,厚重的眼皮冷冷垂著。
晏南天下跪行禮,無人叫起。
他便跪著說道:“父皇實不該行人祭召邪之事,恐怕釀成大禍。兒臣並未將此事傳開,還望父皇懸崖勒馬。”
皇帝與敬忠公公對視一眼,兩個都笑了。
“不是你不想傳,傳出去沒人信罷了。”皇帝嘆了口氣,“小雲昭倒是有幾分急智,就這麼把朕架到了天下百姓的對面,朕成壞人了。”
晏南天叩首道:“不關雲昭的事,父皇責罰兒臣一個便是。”
皇帝疲倦地闔上眼睛,手指動了動,示意敬忠處理。
敬忠公公冷笑:“誰敢責罰儲君殿下呀。儲君殿下可是深得民心呢,您瞧瞧,外頭百姓都跪滿了,您要是有個閃失,這九重山不得被人掀嘍!”
晏南天隻對著龍榻磕頭:“兒臣絕無異心。”
“陛下已經乏了,儲君殿下您請回!往後這些日子,您便好好在東華宮中閉門思過罷!”
老太監把“儲君”二字咬得要多陰陽怪氣有多陰陽怪氣。
晏南天:“是。”
居然隻是幽禁。
望著晏南天退出宮殿,敬忠蹲坐到龍榻旁邊,給皇帝枯朽的身體渡入真氣。
敬忠輕聲道:“陛下無需煩心,老奴已經安排妥當,往後人祭便由明轉暗,絕不會再出半點差池。”
許多,皇帝喉間鶴皮動了下,發出個模糊的字音:“嗯。”
*
夜色掩住了晏南天的神情。
他眸中冷光微閃,輕聲交待心腹:“別苑那邊動手吧,做幹淨。”
“是。”
他閉了閉眼,藏好情緒,深吸一口氣,提步踏入東華宮。
“我回來了,阿昭。不用擔……”
他失笑,收聲。
這小魔王,哪有半分擔心的模樣?
她託著腮,正望著窗外發呆。
他走到她對面坐下,自己給自己沏了杯茶解渴——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眼前忽然掠過行天舟上的畫面。
她細致妥帖,喂那陰神一盞茶。